圖:《奧賽羅》劇照/Kiran West攝
「談論舞蹈時,我意指的『舞蹈』是『劇場舞蹈』(theatre dance),即是作為一種由專業表演者演出的藝術形式。舞蹈員希望透過以無言(不說話)的方式去跟現場的觀眾溝通。」/劉玉華
「我相信這是種獨一無二的藝術。首先,它預設了演出的舞者是活生生的人,憑藉其舞藝技巧和本身發放的存在能量(the radiating power of his presence),凝聚感染力去觸動觀眾。由是,人乃舞蹈的必備核心。」國際著名編舞家約翰.紐邁亞(John Neumeier)去年十一月在第卅一屆京都賞頒獎禮翌日的紀念演講會上分享數十載編創舞作累積的體會,並闡述其個人奉行的藝術理念。
分享多年編舞體驗
他的演講從編舞家第一身的角度出發,指出舞蹈藝術的本質特性;除給舞迷提供了嶄新的賞舞視野,刺激大家觀舞的思維方式外,更透視了他歷年創作超過一百五十部長、短篇劇目的構思,佐證其理論與實踐兼具的編舞歷程。
他說:「每一齣舞蹈作品裏核心的這個人,既是編舞家表達意念的器具,又是創作題材(This central human being is also both instrument for and subject of every ballet)。
「跟任何表演藝術的器具一樣,舞蹈員的軀體必須受過訓練,必須達到能以最直接及最能暢所欲言地與其他人溝通的狀態。
「臨場觀舞的群眾同樣具備跟舞者相同的器具─他們各自的身體和完整的人性特質(their body as well as the completeness of their humanity)─因此觀眾能感同身受地被舞台上投射的無言意象牽動心弦,產生共鳴。
「舞蹈不是以理性地傳達信息的方式去與觀眾溝通。我們不可能『明白』一個舞蹈作品,皆因這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在很大程度上不能傳遞明確的資訊(It is impossible to "understand" ballet because this particular art form cannot, to any great degree, communicate specific information)。譬如說,不可能傳送抽象概念或事實;不能用舞蹈令公眾知曉每天發生的新聞消息。舞蹈更非某種『手語』,不能利用某個特定的手勢姿態表達精確的理性含義。
「舞蹈演出中,台上不用說話表達意思卻仍可辨識的即場感受、知覺和情緒被投射到觀眾身上。他們毋須明白箇中的事實、日期甚或事件發生的時態也可直接地確認某種熟悉的情感,因觀眾可按各自處身的人類境況作參照,遂有身臨其境的體會。」
動律意象 衝擊情感
紐邁亞強調,雖然很多芭蕾舞劇目或舞蹈演出選用文學作品、歷史事件、人物傳記甚或音樂本身作為編舞題材,但觀賞舞蹈演出時,大家看到的動律意象(movement images)投射出直接的情感衝擊(direct emotional impact),加上舞蹈員全身心地投入專注的情緒與確切的精力充沛的動能,實際上造就了感動觀眾的效應。這是觀眾欣賞舞蹈表演時獲取同感體驗最關鍵的源頭,而非來自文學名著或其他認知性的材料。
「舞蹈甚少能充當紀錄片媒介或歷史課的功用。」紐邁亞引述其排演的舞劇《尼金斯基》及《Eleonora Duse》(著名意大利女演員),進一步說明編舞家研讀了某些客觀事實後或因受到某位歷史人物感人肺腑的傳言,啟發了主觀的反應,繼而創作了一齣舞蹈─這當下的活現人性(the human presence)、現存的人物化身正是一場成功演出最重要的要素(the living incarnation is essential for the success of the performance)。
「當然,理性知識會有助提供更完整,更複雜,更多重層次的參考憑據。」
他繼續解釋道:「觀舞的時候,專門研究尼金斯基生平的學者會對台上展現的事件、場景倍感熟悉,他們較一般觀眾更能感受這齣舞劇營造的氣氛情緒。可是,Eleonora Duse的忠實戲迷和專家則會對我在舞劇中塑造的幾段人際關係的處理手法大感不悅或失望。他們肯定對Duse一生的客觀際遇有完全不同的認識及理解。」
歸根究底,知名人士也好,無名人物也好,他們在舞蹈裏的存在純粹是由於編舞家直覺的選擇,或在聆聽樂曲時感受到激動情緒的緊張狀態,或因某位舞者誘發了編舞家的創作意欲。
紐邁亞重申:「不論編舞家在舞蹈作品中描述的是史前中國、十八世紀法國或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每當劇院的帷幕升起,演出便告即場發生(the performance takes place in the present)。我們看到正在眼前出現的動作(what we see, the action is happening now)。
「舞蹈只能夠在現在式裏發言(Dance speaks only in the present tense)。我深信沒有一個編排出來的動律可以確切地標示『昨天我愛過』或『明天我將殺人』的意思。動律總是時刻變動的,變化是生命重要的標記。一部舞蹈作品隨着每一場演出而改變。沒有兩場演出是相等同的。這是現場表演最教人着迷的地方,也是對表演者最大的挑戰。
「除非把我創作的劇目搬上舞台,由活生生的舞者化身演繹,呈現箇中的情感,否則我排演的所有舞作不會存在。」
修改舊作添新生命力
舞蹈只存在於當下,且經常地發生變化和演進的特質,促使紐邁亞視舊作品為未完成的劇目。他不斷地修改、潤飾、多番琢磨,甚至重排,務求在有生之年,其舞作都能擁有新的生命力,皆因他認為其編排的劇目均處於成形的過程中,直至他日後離開人世方作定稿(I consider each a work in progress until the day I die)。
舞蹈作品跟掛在畫廊內的畫作,或書架上印製妥當的書籍不同,編舞家其中的一部分職責,正在於賦予每一場演出新的生命。紐邁亞嘗試採取猶如首次看到每一齣他自己排演劇目的心態去檢視舞作,這確是一項挑戰。
若刻下打算公演過往編排的劇目,他會以批判性的眼光逐一審視舊作,評估及確定其與時俱進的價值所在,其相關性的重要程度,以及其誠實正直的可信性。
首先,他必定捫心自問:「我相信自己目睹的情景嗎?」至為重要的一點是:「這個舞蹈作品仍能感動我嗎?」
「假若我創作的舞蹈沒有令人產生共鳴,我再不能在劇目中體會到感同身受的情緒,它為何會影響任何人呢?」紐邁亞坦言。
人類的情感乃啟發動律的根源(the primary source of movement is human emotion)。「劇場舞蹈」的根本目的在於藉着動律去感染其他人,去觸動人心。
舞蹈在紐邁亞心目中就是情感的活現形態(Dance, for me, is the living shape of emotion)。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舞蹈必須反映全面的人性,包括了人們知性、感性及靈性的嚮往。由是,編舞家的創作主題可說是無窮盡的,恰如人類包羅萬有的經驗那樣,不僅限於娛樂性的題材。
演講結束前,紐邁亞以巴赫清唱劇《聖馬太受難曲》(St. Matthew Passion)編排而成的同名劇目作為例子,指出人類竭力地去尋求與上帝對話,以便達至更高層次的屬靈境界,是他最重視的主題之一。此外,舞蹈的可能性甚至涵蓋深刻的宗教主題,把敘事、沉思、論述……等元素共冶一爐,創造出別具普世意義兼人人皆可領悟的共通語言。他的舞劇《聖馬太受難曲》是其眾多舞作之中,最重要最深沉的一部。
由稻盛和夫創立的稻盛財團基金(Inamori Foundation),每年均授予世界各地在高端科技、基礎科學及藝術與思想三個範疇內作出貢獻的傑出人才。紐邁亞是歷來第四位獲得藝術與思想(劇場、電影類別Arts and Philosophy─Theatre, Cinema)桂冠藝術家獎的編舞家。之前獲獎的編舞大師計有:莫里斯.比才特(Maurice Béjart一九九九年)、翩娜.包殊(Pina Bausch二○○七年)、歌舞伎表演藝術家坂東玉三郎(二○一一年)。除獲頒發證書及一枚20K金鑄造的獎牌外,他還會得到五千萬日圓的獎金。
藉舞蹈探索心理狀態
京都賞官方網頁陳述紐邁亞獲獎原因,先以大字標題肯定其成就─「一位致力發展廿世紀芭蕾舞達到新水平的編舞家,並繼續帶領當今全球的舞蹈前進」。
接下來羅列他的貢獻:自一九七三年出任漢堡芭蕾舞團藝術總監,迄今四十多年,紐邁亞先生運用傳統芭蕾舞技巧和語彙去拓闊肢體動律的表達力,並同時藉舞蹈深入地探索人類的心理狀態。他創作的劇目可分為三大類─以現代的處境重新詮釋古典芭蕾劇目,如《天鵝湖幻影》(Illusions-Like "Swan Lake");改編文學名著的劇目,如《茶花女》;以及根據古典樂曲編排的抽象芭蕾劇目,如《馬勒第三交響曲》。再者,紐邁亞先生對日本文化深感興趣,東京芭蕾舞團曾委約他排演《七首俳句──月亮》和《時節的色彩》兩齣劇目,均充分展現日式情懷對歲月時序遷移流轉的細膩抒情感覺。
紐邁亞的演講全長約一小時,別具啟發性,對提升愛舞者的觀舞水平很有幫助。這也是一篇非常詳盡的「公開告白」,紐邁亞回顧了個人成長的歷程,透露了曾多次改變志願,追尋夢想的前因後果,後來發現了可透過舞蹈去表達自我的熱熾慾望,最後以編舞作為終身事業。建議大家上網觀看視頻,只需搜尋關鍵詞─Kyoto Prize 2015, John Neumeier便可直接聆聽及思考他演說的全部內容。
作者按:得到紐邁亞先生同意及漢堡芭蕾舞團協助,提供英文版演講辭作參照,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