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面目」這個概念,以前我很少見到,而此次見到是在張大千在一幅畫的題語裏,原文為:「偶欲效北宗畫法,雅不欲從馬夏入門。馬夏雖工,才一落筆,便不免作家面目。此幅略似李唐,生拙處時得天倪耳。」
張大千這段話涉及到幾個宋代畫家,這裏略為說明一下。李唐,字晞古,河陽三城(今河南孟縣)人,初以賣畫為生,宋徽宗時為畫院待詔。曾因戰亂被俘,後來設法逃離,一度流落南宋都城臨安,不知怎麼被宋高宗知道了,又一次招為畫院待詔。李唐山水、人物、走獸都精通,尤以山水為佳。他開創了大斧劈皴法,所作長圖大幛氣勢雄偉,存世之作有《萬壑松風圖》、《清溪隱圖》、《煙寺松風》、《采薇圖》。「馬夏」,即馬遠、夏圭。馬遠擅畫山水、人物、花鳥,夏圭早年畫人物,後以山水著稱,兩人生活的時代相同,世稱「馬夏」,他們的山水均取法李唐,彼此又有一定的區別。馬遠皴法硬朗,樹葉常用夾葉,樹幹濃重,多橫斜之態,喜作邊角小景,人稱「馬一角」。夏圭愛用禿筆,下筆較重,其畫老蒼雄放。在山石的皴法上,常先用水筆淡墨掃染,然後趁濕用濃筆相皴,造成水墨渾融的效果。從張大千上述題記可以看出,他欣賞李唐,而對「馬夏」的畫法持異議。他覺得李唐的畫法是「得天倪」(即得自然),而「馬夏」的作品則充滿了「作家面目」。
張大千先生對「馬夏」的評價是否客觀,咱們姑且不論,但他反對「作家面目」的立場則是值得肯定的。所謂「作家面目」,用如今的話說,就是匠氣、造作、固化,它與天性、自然、創新之類的東西相對立。張大千一生畫畫都力避「作家面目」,比如他臨摹敦煌壁畫,將石青當水墨一樣運用自如後,以潑彩加以勾勒,希望給畫面留下更多的想像空間。其晚年的山水畫,不論是高山、雲霧,還是山莊雨霽、煙溪遠岫,均以大塊沒骨為基本構造,打破了他過去以線條為主的造型語彙和以點線構圖的慣用手法,大面積的潑墨潑彩融以細筆或局部工整描繪,力圖在抽象中蘊含具象。
繪畫需要避免「作家面目」,文學創作其實同樣如此。
文學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藝術,其歷史幾乎與文字同步,它發展到今天,確實有許多新的表現手段,比如玄幻、穿越之類,但某些人一寫景物馬上要來一段抒情,一寫愛情小說不出二十頁必然會有性愛場面,一寫某種神聖的事物後面跟着的一定是「媽媽」、「母親」這樣的稱謂,一寫反腐決勝關頭必然是大領導出面,又是一種典型的「作家面目」,它破壞的是讀者對作品的神秘感與審美期待。
想避免文藝創作上的「作家面目」,使自己的作品渾然天成,有一些門檻是必經的。其一,你得有藝術夢想。繪畫也好,寫作也好,功利心太強,幻想一夜之間名揚四海、富甲天下,很難避免「作家面目」,只有對藝術深懷敬意,你才會使盡十八般武藝去上下求索。其二,你必須不惜心力。畫幾張畫、寫幾部作品並不難,前人已留下了許多前行的路標,真正難的是要加進自己的發現,只有獨特的發現才可以真正打動受眾。而要加進個人的發現,不在生活裏脫幾層皮,不在風裏雨裏摔上幾跤,是不可以想像的。
藝術最忌「作家面目」,脫離了它,我們的文藝作品才會擁有真正的氣魄與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