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此刻,總有一件事情來到心上,事情過去有兩三年了,我還記得清楚。
那是一個中秋前夜,那晚月亮奇好。正與文友小聚,手機驟響,是在另一座城市的哥,他說一熟人的朋友喪子,家人欲為之墓葬,已訂好日子,找人寫了碑文,拿來請哥寫字。哥看碑文區區百字,只是生卒年月等資料,方知其父母不通文墨,找人草成。
哥說:「太對不住逝去的年輕生命了。」遂讓我為之「潤色」,擴展為二百餘字的墓誌銘,立馬郵箱傳送,哥要連夜毛筆謄抄,翌日刻碑急用。
窗外是一浪一浪歡樂的聲響和熱鬧的景觀,一個陌生青年的離世,讓我的心頓時沉寂,且一陣疼痛。
時已晚上九時許,匆匆趕到辦公室,電子郵箱裏已傳來青年的百字生平。
六歲半入學,初中畢業保送高中,後考上大學,品學兼優,曾任學生幹部,畢業後就職省城一單位,卒於一次交通事故。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驟然被車輪碾碎。
人們常將突然逝去的美好比喻成流星,流星的劃過,是瞬間的光亮和接下來的悄無聲息,對父母親人,卻是血淚和永難彌合的創傷。
看着那幾行簡陋得令人憔悴的生卒年月介紹,內心頓時兵荒馬亂。
面對一個陌生的逝去的年輕生命,我感到束手無策。
他有過怎樣的孩童時代,怎樣的花季雨季,怎樣的燦爛青春?死亡,怎麼會如此猝不及防?
生命年輪像石塊落入河心,剛剛蕩開漣漪就無聲無息了。
他的父母親應該是人到中年或已近老年。
一位素昧平生的女人,如今一定是傷心欲絕,她的餘生還有沒有快樂?她該怎樣將所有跟兒子共渡的日子掩埋?
還有另一位素昧平生的男人,現在一定是痛苦無言,人都說父愛如山,他的愛該怎樣鐫刻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墓碑上?
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文字,我感到言辭貧乏。不,是一種深刻的痛楚。
為了那個從未謀面的青年,為了哥對這對夫婦的痛惜之情,我在另一座城市想像陌生青年的離世,中秋前夜一片茫然。
哥是畫家,也是一名熱心人,因極具公益精神,被政府授予「愛心大使」稱號,不僅汶川地震這樣的大難他慨然奉獻,平日裏朋友託朋友、熟人轉熟人找到他幫忙,他也會慷慨相助,從不以畫家而自居。大如政府地標建築的設計繪畫,小到民間作坊的題匾、無名作者的書集,他都會友情設計、獻墨插畫,不計報酬。
譬如這次,這對夫婦找到他為青年墓碑寫字,他不僅當即應允,還不忍心只按那個生平簡介寫,而要我「潤色」,說:「太簡單了,太簡單了!對不住去世的孩子,也對不住他父母。」
儘管這是一個陌生的生命,卻因為哥的電話而讓我認識,讓我心有悲戚。我敲擊鍵盤的手指沉重而凝滯,這是我寫字生涯中最難完成的作業。
青春,人間溫暖,青草紅花,鳥唱蟲鳴,一個轉身而去的青年離開了所有的美好。
我不知青年將葬在何處,幾天之後他的親人將以怎樣的心情為之下葬,那裏是否一個完滿的歸宿?
不知對青年而言,由一個陌生人撰寫的碑文他是否會滿意?
他也不會知道,這個遠方的陌生人,為了寫好他短暫的一生,認真查閱了墓誌和墓銘的區別,為一篇兩百餘字的短文殫精竭慮。
那個中秋前夜,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在鍵盤上為一段青春送葬,為一個年輕的逝者撰寫輓歌。
窗外,中秋的月亮大而圓。
子夜,郵件發出,我終於伏在鍵盤上失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