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腦子裏要有兩條線:一條縱線,是歷史;一條橫線,是地理。就是說,腦子裏要裝着時間和空間。在我之前,人世已歷多少寒暑,發生過多少場悲歡離合……這些掌故漸次凝固,成為人生層次豐富的景深。我生活在地球的哪個方位,是在山之腳,還是海之濱,我的前後左右,有哪些繁華的都市、拙樸的鄉村,如同一個圓,圍繞着我,這個圓之外,還套着更大的圓,有更多的都市、鄉村、高山、沙漠、草原環繞,就像水中的漣漪。
余秋雨教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空坐標。」所以,我要從這兩條線上找到我的時空坐標。我處於西元二十一世紀最新的時間點上,在我之前,依次排列着近代、古代、遠古,在我之後,還將有更長久的未來;我生活在燕山南麓、渤海之濱,從這個城市出發,可抵達京津、避暑山莊、內蒙古草原、山海關外肥沃的東北黑土地。找到了自己的時空坐標,我發現我很渺小,因為這渺小,煩惱大可忽略不計。
這看起來簡單,其實不然,因為有許多人找不到自己的坐標。比如我的妻子,她隨我多次去京津,但不知道北京在西北,天津在西南,只曉得離家不遠。有一年我們去武漢,她大體知道是去了南方,但沿途還經過了山東、安徽,若問她,安徽在哪裏?她就會一頭霧水。所以我跟她說,你腦子裏一定要有一張地圖。我有許多朋友對歷史一知半解,只知道很久以前是古代,我老家的方言稱為「老輩子」,這個「老輩子」,是個泛泛的概念,它是由許多朝代串聯起來的,誰前誰後囫圇不清。有的人大致知道歷史的脈絡是唐宋元明清,卻會忽略,唐宋之間還有五代,南北宋期間還有並存的遼、金和西夏。
當然,腦子裏沒有這兩條線,一樣生活得好,但他的精神世界一定是匱乏的,就像一台電腦沒有裝上基本的程式。或者說,就像生活在籠子裏的鳥,雖然衣食無憂,每天都在歌唱,但對籠子外的天空、森林、河流渾然不覺。還好比是一匹馬,被拴在樁子上久了,即使解開了繮繩,牠依然一動不動,因為有一條無形的繩子拴住了牠的思維。這樣的馬雖然也能馳騁,但那是被人驅使的,牠走的路,是人要走的路,不是牠自己的路。
所以,要熟悉歷史、精通地理,找準自己的坐標,並時時順着這兩條線,穿越到舊時光裏看看,或者,抵達遠方長長見識。
讀書是進入歷史這條縱線的捷徑。讀史枯燥,不妨當作一次旅行,每一段歷史,都是一處風景。比如,我把漢朝當作一個城市,我是去漢朝旅遊了,這個朝代的景點很多,我首先選擇劉邦的家,走進皇宮,就見到了劉邦,目睹了他的威儀,我們促膝談心。劉邦說:「我有什麼本事呢?要文沒文,要武沒武,但我會用人。文有蕭何,武有韓信,因此我才有了萬里江山。」我說:「是啊,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劉邦很得意:「果真如此嗎?這麼說,我是個知人善任的皇帝了。」我說:「當然,像你這種類型的皇帝,還有朱元璋。」他問:「朱元璋是誰?」我說:「他住在明朝,在一個叫南京的城市裏當皇帝,他也是在農民起義中網羅各路英雄,成就了霸業。」劉邦很驚訝,他不認識朱元璋。我說:「但是朱元璋認識你,也認識你的子孫,比如漢武帝劉徹,攘夷拓土、國威遠揚,首創『絲綢之路』,至今還在延續呢。」劉邦大喜,誇我說:「你真是見多識廣。」
這條幾千年的縱線,處處皆風景。盛唐、弱宋、蒙元、朱明、滿清,步步心情隨朝代移動。我從劉邦家出來,轉到了王莽家,看到這個野心家在玩假面具,我很討厭他。之後我走進曹操的相府,他正調集大軍南下,於是與他一起出征,親睹他調兵遣將,酒後橫槊賦詩。我最喜歡去的,是那些遊人稀少的小「景點」,比如南北朝、五代十國,這些地方寧靜、清幽,沒有大的王朝的熙熙攘攘,能夠領略別樣的風光。我多次光臨李煜的南唐,欣賞他疾書、潑墨,妙解音律,看他揮毫寫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讀史恰如旅行,我是把時間換算成空間,萬里之遙,咫尺天涯,皆在掩卷、開卷之間。作家余華說:「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我的每一次寫作都讓我回到南方。」余華是浙江人,定居北京,他在小說裏能越過千山萬水回到故鄉,他的書,其實就是紙上空間。寫書如此,讀書亦如此,我們讀《春秋》,不就是在遊歷列國嗎?
能在時間的縱線上遊山玩水,同樣,也可在空間的橫線上閱讀時間。對於旅行,粗淺的認識,是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倘若把空間換算為時間,更有妙趣,從某種意義上說,時間是最美的風景,比山水、古蹟還要風光旖旎。
在徽州旅行,我感受到了這種美麗。徽州是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四大古城之一。我在城邊的漁梁古村漫步,彷彿看到了美麗而具體的時間。古村始建於宋朝,繁盛於明清,街上遍布幾百年的老房子,大多仍在使用,儼然走入了明清。怪不得朋友說,他到了漁梁,突然產生買一座老房子居住的衝動。我還想,房子那麼老舊,破敗坍頹,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不如設施齊全的現代樓房舒適,怎麼會有這樣的衝動呢?親歷之後,我豁然開朗,買一座老房子,買的並不是廳堂、院落,那是買下了幾百年的時間,買下舊氣息,讓自己住進時間裏,該是多麼浪漫的事。
在城內一條幽深的巷道,有一座古宅,高牆窄窗,牆壁斑駁,石基長滿苔蘚,是古代典型的深宅大院。走進這個院落,有天井、影壁,天井裏一棵老樹遮住了半個牆壁。我以為這是一處境點,等進了二道門,感覺完全顛覆,我看到一個人正蹲在樹下,擦拭着一輛嶄新的電動車。怎麼會出現反差這麼大的場景?一打聽才知道,這座古宅是明朝一個大戶人家的私宅,至今有四、五百年歷史了,主人是姓王的富商,那個擦電動車的人,不知是富商的多少代的後人了,全家人都還住在這裏。天啊,和遙遠的祖先住在同一個院落,綿延五百年!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時間的模樣。像這樣的風景,已經不是物質層面的風景了,只從空間的角度去欣賞它的面貌,該是多麼膚淺無味。
我的故鄉也曾是一座千年古城,但是,只有名字留了下來,古蹟早已湮滅,政府為發展旅遊業,參照舊圖、借鑒他處,興建了一座現代的古城,也有流水、小橋、高高的塔、錯落的瓦房、巍峨的城門。我有位北京的朋友來過,她說:「為什麼中國的古城都一個模樣呢?」顯然,這古城沒帶給她驚喜。我告訴她,那是複製的,因為只複製了表象,卻複製不了最重要的元素─時間,所以有形無神。再有本事的能工巧匠,也不能複製時間。而像徽州那樣的古城,時間從未離開過,它飄遊在街巷,依附在老宅舊院,雕刻在門楣上、片瓦間。時間成全了空間之美。
腦子裏裝有縱橫兩條線,使人深邃睿智、博大高遠,而時空互換式的讀書和旅行,又讓我腦子裏的縱線與橫線熠熠生輝,短暫的人生由此延長,狹隘的生活空間遼闊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