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在父親那裏,遇到一位父親的熟人,這人從前也是做教師的,我也認識,所以,在他們聊天的過程中,我插了一句話:「我認識你,三十多年前就認識;那時我在某某鄉村中學任教,你則是臨近的另一所鄉村中學的。」那位老者笑道:「這是可能的。那時候區裏的教育輔導員去下面檢查工作,有些時候也拉上我們。」我笑而不答。
為什麼我笑而不答?那是因為我之所以認識他,完全是因為另一原因:此人昔日有「鐵嘴」之稱,非常能說。但他這「能說」有一回弄錯了地方——在家裏跟他抱養的女兒為某件事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一氣之下,他這剛二十出頭的女兒走了極端,投河了。這是一件轟動一時的新聞,我以為不僅是教育圈裏的很多人知道,就是我居住的那個小城的絕大多數居民也應該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們那個小城那時候大概只有三五萬人口,還因為這樣的事件並不是經常發生的,並且事件的性質極具戲劇性、偶然性,所以,它具有相當的影響。
也許是年代過於久遠,這件事徹底被我父親的這位熟人遺忘了?但我以為更有可能的是,他與很多人一樣自我感覺極好——總是對於自己身上屬於正面的、積極的東西記憶十分清晰,也習慣於時不時地借機曝光一回,但是,對於自己身上的陰影或者是不太那麼光彩的東西,遺忘的速度極快——自然也可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與隱瞞。
這其實不只是這位退休老師的毛病,也是很多人的通病,這其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比如說過去很多年來與一些同仁談起教育教學,我自覺不自覺地就會說到自己的一些心得體會,一些研究成果,但是我卻極少提到自己年輕的時候犯下的一些錯誤,甚至是十分低級的錯誤。比如說,我才工作的時候,教墨子的「公輸盤為楚造雲梯之械」一文,就曾經把「鄰有敝輿而欲竊之」中的「敝」教成了「敞」——教了學生一個錯字。之所以如此,檢討下來那是因為虛榮心理在作祟,不願把自己不太光輝的那一面示人的緣故。
曹丕在他的《典論.論文》中有這樣一句話:「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暗於自見,謂己為賢。」這句話的大意是說,一般人看重古人,輕視今人,崇尚名聲,不重實際,又有看不清自己的弊病,總以為自己賢能。其實,「暗於自見」的哪裏只是「一般人」,而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存在類似的「暗於自見」的毛病。並且一定意義上來說地位越高、影響越大的人越是如此。為什麼?因為當一個人被抬高到了近乎神一樣的位置的時候,那麼,他決不能有這毛病、也不能再會有這毛病了,否則,他還是神嗎?
或許有人會說,你這話不對:漢武帝不是曾經下過《罪己詔》嗎?《罪己詔》不就是對自己的缺點和錯誤公開進行自我批評的嗎?如此這般,他應該算是「明於自見」的人吧?但我說還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既然漢武帝犯下的「錯誤」實在是太多了,也實在是太嚴重了,如果漢武帝真是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並且有自知之明的話,那麼,應該做的就是讓到一邊去,讓能者上、讓賢者上——拿句舊話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何況說你已經到了耳不聰目不明的人生階段?所以,我們也可以說,漢武帝之所以要繼續呆在那個位置上,是因為他的自我感覺太好了,對自己依然有足夠的自信。
一個人的自我感覺可以很好,但是在別人卻未必如此,而這也是很多人晚節不保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