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拜倫為愛犬波森修建的墓碑,正面是他為波森寫的悼詩 作者供圖
在倫敦海德公園的東南角,有英國著名詩人戈登.拜倫的一尊石雕像。高大的紅褐色石座上,拜倫安然而坐,左手按在膝頭的書本上,右手托腮沉思,顯然正沉浸在詩興激盪的創作狀態。他的右腳邊,安卧着一隻長毛犬,犬頭微揚,深情地注視着詩人。那麼,這又該作何解釋呢?
拜倫一七八八年出生在倫敦,父親約翰屬游手好閒的沒落貴族,只會花錢,不會掙錢。因此,拜倫幼年時家境極為窘迫。十歲那年,突然時來運轉,身為伯爵的伯祖父去世,由拜倫承繼榮耀的爵位和巨額的遺產。他於是同母親從倫敦搬遷到諾丁漢郡的世襲領地紐斯台德寺院,立時廁身富貴之族。從此,衣食無憂的拜倫,不但學習騎術、游泳、衝浪、擊劍、射擊,還蓄養各種寵物。他不但養有馬、羊、狗、熊、貓、狐狸、猴子等動物,還養有老鷹、猛隼、烏鴉、天鵝、孔雀、珍珠雞等禽鳥。在所有這些寵物中,他最喜歡的是狗,雕像上的那隻長毛犬就是他最珍愛的犬隻「波森」。
波森是一隻紐芬蘭犬。紐芬蘭位於現今加拿大東北部,當時是英國的殖民地。那裏屬高寒地帶,所產之犬體大毛長,而性情溫馴。波森生於一八○三年,拜倫於次年購得。除頸部和四肢下部雪白之外,牠通體烏黑,長毛閃亮,煞是可愛。一八○五年,拜倫前往劍橋大學就讀,本想攜牠一同前往。可是,學校明文規定,禁止學生養狗,他未能如願。
波森留在紐斯台德寺院,每值拜倫回來,就在家給他做伴,出門為他壯膽,還會從郵差那裏為他接取信件。拜倫覺得牠「最懂自己的心思」,對牠倍加寵愛。一八○八年十一月,英國爆發狂犬病,波森出門時被一隻瘋狗咬傷,受到病毒感染,拜倫非常可憐牠,不顧自己被咬傷和病毒傳染的危險,每天都把牠攬在懷中,餵食和擦洗。波森染病後雖然很痛苦,但一直保持往常的溫順性情,從未傷害任何人。那時尚無治療狂犬病的有效藥品和疫苗,波森不久死去,拜倫極為傷心,為牠在庭院中修墓埋葬。他當時雖負債纍纍,還為牠在墓前修建一座大理石墓碑。墓碑是六棱形圓椎體,上方有一盞長明燈台。十一月三十日,拜倫寫了一首悼詩,鐫刻在墓碑的正面。
悼詩題為《一隻狗的墓誌銘》,也稱《紐芬蘭犬墓碑題詩》。悼詩的前面是一則十二行的銘文,說明這裏埋葬的是一隻名叫波森的紐芬蘭犬的遺骸。他讚美這隻狗說:「牠有美質,而無虛榮,有威力,而無傲慢,有膽量,而無殘暴,有人的一切美德,而無其邪惡。」他說,這些頌詞是對這隻狗的「恰如其分的讚美」,「倘若銘刻在人的墓頂,那就是一文不值的諛辭」。這番對狗的讚頌之詞,好似話外有音。最後,像對逝去的人一樣,他標明波森生卒的時間和地點。
銘文下面,是悼詩的本文,共二十六行。有相當一段時間,人們都以為整篇悼詩皆為拜倫撰寫,後來才發現,頭兩行出自他的貴族朋友、劍橋大學同學約翰.霍布豪斯的手筆。因此,現在的拜倫詩集中,有的是全文照錄,有的則將開始的兩行刪掉。據說,拜倫起初只想把這首詩的最後兩行鐫刻在墓碑上:「謹在此立碑,標誌我朋友的墓地:我生平唯一的朋友─在此安息。」後來,他可能覺得只鐫刻這兩行,悼詩的意蘊全無,就改變主意,還是鐫刻詩的全文。他在詩中首先讚揚這隻長毛犬「是最可信賴的朋友」:「主人還家,第一個趨前迎候;挺身衛主,與主人心心相印,全為了主人,才勞碌、搏鬥、生存。」緊接着,他為牠鳴不平:「卑微地死去,好品德不為人知,靈魂進不了天國,橫遭拒斥。」這實際上既是對波森的委婉讚譽,也是對教會的辛辣譏刺,因為根據宗教規定,只有人死後靈魂才可進天國,不管其品德如何;而狗決無此福分,不管其如何善良。
再往下,詩人筆鋒一轉,借題發揮,以狗斥人,認定有的人其實不如狗。他寫道:「而人─愚妄的蟲蟻!只希圖免罪,想自家獨佔天堂,排斥異類。人啊!你這虛弱的、片時的客戶!權力腐蝕你,奴役更使你卑污;誰把你看透,就會鄙棄你,離開你─僭獲生命的塵土,墮落的東西!你的愛情是淫欲,友誼是欺詐,你的笑容是偽善,言語是謊話!你本性奸邪,卻號稱堂皇尊貴,跟畜生相比,你真該滿臉羞愧。」(楊德豫譯文)一首悼亡愛犬之詩,就這樣變成對社會、對現實世界的怒斥和批判。翻開英國詩歌史,我們可以發現,古往今來的詩人,從被稱為「英國文學之父」的傑弗里.喬叟到被稱為「大英帝國詩人」的拉迪亞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又譯:魯德亞德.吉卜林),喜歡狗、以狗或狗墓入詩者不乏其人。但是,他們大多單純讚揚狗的忠順,或描述狗的勇猛,像拜倫這樣借狗論人者,卻極為鮮見。蘇格蘭民族詩人羅伯特.彭斯倒是有一首敘事詩《兩隻狗》,描寫一貧一富兩家各養一隻狗,兩隻狗友愛互助,活得輕鬆愉快,而牠們的主人一為豪紳,生活荒淫無度,一為農民,終年有服不盡的勞役。這首詩借狗描寫其主,揭示英國鄉村尖銳的階級矛盾,實為難得。但是,他的詩筆溫文蘊藉,不同於拜倫的胸臆直陳。彭斯和拜倫雖然都受啟蒙主義思想和法國大革命的影響,反對封建專制,宣導民主自由,但拜倫來自統治階級營壘內部,性情剛直,對人世間的種種卑劣現象看得更為清晰,毫無顧忌地喜歡秉筆直書。因此,他這篇悼詩雖然篇幅不長,卻成為一篇酣暢淋漓、痛斥人間惡行劣跡的曠世奇文。
波森墓是拜倫在紐斯台德寺院生活期間修建的唯一建築。一八一一年,年僅二十三歲的拜倫即留下遺囑,要求自己死後埋葬在波森墓旁。一八二四年四月,他在參加希臘獨立戰爭時以身殉職,遺體由好友護送回國。他是英國上議院議員和著名詩人,本可以安葬在倫敦的西敏寺或聖保羅大教堂。但是,這兩個教堂均以他有「道德問題」拒不接受。遺體運到紐斯台德寺院,又因為這座房產已經易主,新主人不願接受。結果,只好將他的遺骸安葬在幾英里外的一座教堂中的拜倫家族墓地。很遺憾,他死後同波森永在一起的心願未能實現。但是,他通過悼念牠的詩篇,卻有如同牠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上個世紀初,一位英國畫家滿懷憂憤地為波森墓畫了一幅畫,畫的說明是:「拜倫勳爵的狗尚有一個體面的墓地,但他自己卻沒有。」就這麼一幅小小的畫作及一句說明,在英國引起轟動。人們認為,拜倫是英國的驕子,那樣歧視他簡直是英國的恥辱。一時間,全國掀起為他捐資修墓的浪潮。海德公園那尊拜倫雕像,就是在這個浪潮中由他為之捐軀的希臘出資修建的。
希臘人感激拜倫,也了解拜倫,在為他修建雕像時,既着意表現他作為戰鬥詩人孜孜不倦的戰鬥品格,也沒有忘掉讓他鍾愛的朋友波森陪伴在身邊。二○○八年十一月,在波森逝世二百周年時,熱愛拜倫的讀者攜帶各自寵愛的紐芬蘭犬齊集波森墓前,為牠獻上一束束鮮花,感念牠當年為詩人的生活增添無限情趣,也感念牠激發詩人寫下那樣一首首富有戰鬥性的詩篇。他們面對波森的墓碑,同聲朗讀拜倫為愛犬撰寫的銘文和悼詩,祝禱詩人的英靈永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