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今年廣州藝術節上演法國音樂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廣州藝術節供圖
今年是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和明代戲劇家湯顯祖逝世四百周年,這兩位劇作家遠隔重洋,生前從未謀面,卻卒年相同。他們在東西方遙相呼應,以至情至聖的描述手法,創作出解放人性的偉大作品。當英國的觀眾為《仲夏夜之夢》女主角爭取自由戀愛的勇氣叫好時,明朝的觀眾則正在為《牡丹亭》裏杜麗娘「一夢而亡」的淒美故事潸然淚下……\大公報記者 劉 毅
「我只怕盛宴易散,良會難逢。」「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距今四百年前,在歐亞大陸的兩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傑出的劇作家莎士比亞、明代戲劇家湯顯祖分別在二人的傳世名作《羅密歐與朱麗葉》和《牡丹亭》中,發出了韶華易逝、好景不常的感慨。歷史總是這般充滿巧合,二人精神世界有太多共通之處,又在同一年駕鶴仙遊,他們留下的作品,成為了人類的寶貴遺產,滋養着世代觀眾的心靈。
杜麗娘朱麗葉情深似海
將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進行對比探討屬早已有之。如一九五九年,田漢到江西臨川拜訪「湯家玉茗堂碑」作詩:「杜麗如何朱麗葉,情深真已到梅根。何當麗句鎖池館,不讓莎翁在故村。」提出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旗鼓相當,杜麗娘與朱麗葉不相上下;又如一九六四年,徐朔方的《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指出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所處時代相同,但具體的戲劇創作傳統不同,前者依譜按律填寫詩句曲詞,後者則以話劇的開放形式施展生花妙筆,認為湯顯祖的創作空間與難度更大。
《文心雕龍》:「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莎士比亞和湯顯祖寫作時,一個身處文藝復興時期詩劇盛行的英國,一個身處戲曲藝術蓬勃發展的晚明,這兩個時期的共同點是人文主義崛起,對傳統勢力構成了挑戰。故他們運用戲劇表現自己的人文思想,成為劇壇代表人物,並非偶然。正如中國戲劇家曹禺所講:「一個時期的民族精神以及民族熱情,以及整個時代的精神,只有通過戲劇這唯一的渠道得到最充分的體現。」
莎翁為謀生 湯公為抒懷
從二人的個人經歷來看,莎士比亞的父親是手套商人,他從事編劇工作目的主要為謀生,乃專業的戲劇家。湯顯祖則不同,飽讀詩書,試圖在官場施展抱負,卻與日漸腐敗的朝廷格格不入,無奈退出官場專心創作戲劇。彼時的湯顯祖對仕途已不抱希望,遂藉着創怍抒發內心苦悶,因此其大部分戲劇是他離任之後創作的,且目的多為抒懷。他談到「臨川四夢」時曾說:「人知其樂,不知其悲」,這一「悲」是湯顯祖屢屢被現實打擊由內而外感受到的悲,與莎翁悲劇中的「悲」有着質的不同。
莎士比亞留下戲劇作品三十八部,湯顯祖留下的劇作只有「臨川四夢」(《牡丹亭》、《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和未完成的《紫簫記》,有人就說湯公成就遠不如莎翁,對此,中華學社社長鄭培凱並不認同:「雖然相比較莎士比亞的作品,湯顯祖劇作數量較少,但是頗有文人傳統的抒情性,人物內心世界均化作優美的詩篇和華麗的辭藻,對真理和至情的描述,完全對應湯顯祖本人的閱歷。在詩文創作方面,湯公的產量與成就遠勝過莎士比亞。他承繼中國傳統文人的清雅,是身兼儒釋道精神的詩人兼劇作家。」明人韓敬編撰《玉茗堂全集》收錄湯顯祖文章一百零八篇、詩歌一千八百六十首、賦二十七篇、尺牘四百四十七篇,作品涉及面廣泛,涵蓋政治、教育、哲學、宗教、藝術等多方面,其才華不僅在當時的中國戲劇界,甚至是在世界劇作家中,也十分罕見。
湯公和莎翁的戲劇結構都是不拘一格的開放式結構。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改西方古典戲劇的「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呈現非常自由的敘事結構,不受空間、時間、地點的制約,這點可以從《仲夏夜之夢》看出,劇中人可自由穿梭現實與夢境,經歷時間的轉換,甚是奇妙。湯顯祖劇作屬於明傳奇,創作模式一改元雜劇大多只有三、四幕戲的慣例,長度與結構都比較自由。
兩位戲劇大師,皆以至情至聖的創作筆觸書寫人間的愛恨傳奇。縱觀他們書寫的故事,莎士比亞高舉人文主義精神,湯顯祖的戲曲有強烈批判性,亦注重鼓勵解放人性。譬如《羅密歐與朱麗葉》與《牡丹亭》均是男女主角不顧現實規範、陰陽相隔,亦要結合相愛,體現戲劇家對於人類「至情」的勾勒。此外,莎士比亞在喜劇作品《愛的徒勞》裏嘲笑摒棄愛情的「禁慾主義」,而湯顯祖《牡丹亭》中亦有對「禁慾主義」的諷刺,例如杜麗娘聽私塾先生陳最良講學,杜麗娘認定《詩經》中的〈關雎〉篇是一首戀歌,卻被陳最良解讀為讚頌后妃德行之作。
莎士比亞的思想核心是呼喚人間的真情、真愛以及人的個性解放和自由平等,主張發揮個人才智爭取幸福。他認為,對世俗生活的追求是人的本性,這是宇宙的法則、生命的意志,是世俗生活的最好表現,在喜劇《仲夏夜之夢》、《皆大歡喜》中都發出了對絕美愛情的讚譽;湯顯祖亦提倡對於情愛的歌頌,提出「世總為情」、「人生而有情」,通過言「情」肯定人對於美好愛情的嚮往和追求。《牡丹亭》為什麼會引起那麼多人的共鳴?因它寫了一個年輕女性追求自由愛情的故事,哪怕現實中無法實現,夢中也要實現,其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堪稱「情之至」。此外,在《南柯記》中,湯顯祖也以濃墨渲染淳于棼的痴情,重逢早已升天成仙的瑤芳公主時,仍一往情深,執言要她下凡與自己再續前緣。
提及愛情,就不得不提到莎翁和湯公對於婚姻關係中男女形象的突破。湯顯祖《邯鄲記》中的崔氏和莎士比亞《馬克白》中的馬克白夫人充分展現男權社會中只有男性才能表現出的陽剛和力量。戲劇家打破傳統以男性中心的書寫模式,不再展現女性在家庭中的溫柔嫵媚、相夫教子,轉而凸顯她們在社會政治鬥爭中的果決和行動力。反之,男性卻被描述得退縮、絕望和懦弱:崔氏丈夫盧生是在妻子的鼓動、策劃和資助下才走上仕途,身處絕境時第一個想到的是死,還是崔氏奪下他自殺的刀子;馬克白對夫人充滿了愛意和柔情,在實施陰謀奪權時,他不斷猶豫和懷疑,依賴妻子的建議、支持和安慰才下定決心。
塑夢之意象 嘆人生無常
人們都熱衷於將莎士比亞和湯顯祖進行比較,不僅是因為他們在同一個時期寫作,在同一年逝世,更多是因為二人有着太多異曲同工之妙,比如「夢」這一意象的運用。眾所周知,湯顯祖的代表作「臨川四夢」故事架構都是「因情成夢,因夢成戲」;而在《仲夏夜之夢》裏,莎士比亞亦是借助夢境和月光改變故事走向。
此外,在二人作品中,「夢」亦可折射「人生無常」這一永恆命題。在莎士比亞最後一部完整作品《暴風雨》裏,閱盡滄桑的普洛斯彼羅如同篡位後的馬克白,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感慨:「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景一樣,入雲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殿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煙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短暫的一生,前後都環繞在酣睡之中。」無獨有偶,湯顯祖也借《南柯記》淳于棼在夢境中進入螞蟻王國的遭遇,帶出榮華富貴終是黃粱一夢的人生哲思。
今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以及七月二十九日分別是莎士比亞和湯顯祖逝世四百周年紀念日,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瞻望未來,以酣暢靈動的筆墨書寫至情,展現人類的痛苦、愛慾和夢想。雖與今人相隔四個世紀,但作品依然具現代啟示意義,令觀眾惆悵於「賞心樂事誰家院」、慨嘆於「生存還是毀滅」之際,體會人生的心花怒放與黯然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