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一趟故鄉,故鄉的屋子裏,我的東西已經所剩不多。只有一個小紙箱還裝着一些舊日的信件、賀卡,還有筆記本等一些雜物。翻看這些舊物件,憶起上中學和大學的時光。那是一個沒有手機的年代,就是電話也沒什麼人愛用,親人和朋友之間的聯絡常常還是依賴寫信。曾經攢了一大堆信,因為珍惜的緣故,屢次搬家都帶着,數十年間反而輾轉遺失了,只有小部分未及帶走的倒是留下來了。這些信件的命運,頗像是人的記憶的命運,常常越是想要抓住,越有不得志的鬱結,倒是不經意處藏着小小的驚喜。
有的寫信的人,迄今仍是好友。雖然在地理上有千里之隔,仍會在彼此有需要時百分百地支援;雖然許久都沒什麼聯繫,卻仍然一見如故,沒有距離和陌生感。然而也有一些人已經失去聯繫,消失在茫茫人海,難覓影蹤;或者因為其他原因,彼此都知道對方所在,而卻選擇不再聯繫。但是,當我看到那些陳年的信紙上依然清晰的墨跡時,仍不免感傷起來。「你可以永遠做我的知心朋友嗎?」「願我們的友誼像松柏一樣萬古常青!」寫過這樣的語句的人,如今何在?
與昔日同窗相聚的時候,我們都在內心緬懷中學的舊時光。青春太美好,令人在此後的一生回味無窮。但是,難道年少的時期,全是歡樂嗎?全部都是美好的嗎?
如果不是留着那些與我有關的人親手寫就的信件,我就想不起,在我們的青春時代,在我們與人交往的過程中,也產生過誤會和迷惘。或雋秀或潦草的字跡,再現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代,所有的那些衝動和挑釁。但是,當我們重新聚首的時候,所有的不愉快早已忘卻。人人都談論着過去的種種美好,人們之間所有的交集,無論當時的感受是糟糕還是美妙,彷彿全部經過了一道濾鏡,只呈現出令人愉快的一面。詩人雪萊說過:「你青春的絢麗何時歸來?不再,哦,永遠不再!」是的,當我們緬懷青春,緬懷的是它的絢麗。或者說,所有的一切,已經全部被時光點化,全部變為絢麗的了。這就是「情感衰退偏誤」。
「情感衰退偏誤」(Fading Affect Bias,以下簡稱FAB)是說,在人們對過去的記憶總是會衰退的情況下,如果把人們關於過去的記憶分為「與負面情感有關的記憶」和「與正面情感有關的記憶」的話,「與負面情感有關的記憶」總是更快地被人們遺忘。人們總是傾向於記住那些美好的,即便不美好的過去,也在人們的記憶中被修飾,被扭轉,而變成為美好的回憶。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有一些心理學家在研究人們的記憶的時候發現,百分之六十的不愉快的事情都會被人們遺忘,而愉快的事情,只有百分之四十二會漸漸被淡忘。後來為證實這項科學研究結果的普遍性,愛爾蘭的利默里克大學(the University of Limerick)曾經做了另一項實驗,當時的心理學家們分析了來自十種文化背景的人們的兩千四百份自傳性的記憶,他們發現FAB在擁有任何一種文化背景的人群中都會發生,是一種泛文化現象。這種自然發生在人們大腦中的現象,也許正是幫助人們更積極地面對未來的一種自我調節機制。二○○九年,心理學家Ritchie等人還發布了一項關於FAB的研究成果,該項研究指出,正面情感有關的記憶,人們能夠牢記的多過淡忘的。然而,負面情感有關的記憶,人們淡忘的卻遠遠多過能夠牢記的。
人的大腦有時候被有的人看成是電腦的硬碟,儲存着關於過去的一切。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人腦比電腦要複雜得多。關於過去的記憶,不僅僅是一種資訊的存儲,而是一直動態的存在,不斷在發生改變。英國聖安德魯斯大學(University of St Andrews)二○一二年公布的一項研究指出,人們甚至可以受訓忘卻某些過去發生的事件。人們是可以人為地控制我們的自傳性記憶的。所以當我們回首我們走過的道路,有些事情真的是被我們故意地遺忘了,比如那些青春的焦慮和傷痛。我們不再記得曾經要好而後來反目的朋友的生日,也不再記得一段親密關係何時開始何時結束。
當了解了什麼是FAB,再緬懷舊時光的時候,是感到深深的失落,還是釋然呢?當我手捧着昔日舊友往來的信件的時候,我真的希望能夠憶起那所有被我有意或者無意地遺忘了的所有。 從科學的角度來說,記憶呈現的並不是過去,而是更多地呈現着一個人的變化。當我緬懷舊時光,我也仍在悄然改變。記憶彷彿永遠都是動態的,而這正是我的惆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