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頁 > 文化 > 正文

滄海一粟 浮海一粟── 蘇軾《赤壁賦》帖真跡揭千年之誤

時間:2016-08-05 03:15:37來源:大公網

  圖:宋蘇軾行書《赤壁賦》卷五之五,倒數第二行可見「浮海一粟」

  成語「滄海一粟」,現代漢語權威辭書《辭源》解釋:「大海中一粒粟。喻非常渺小。宋蘇軾《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一《前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但細繹其義,殊感不妥:滄海不是由粟構成,海水、粟,南轅北轍;海水之浩淼,與粟粒之渺小,無以為比。筆者於二○一三年十一月六日、二十日,在《中國文物報》連載《宋蘇軾書〈赤壁賦〉帖:千古名帖,千年一誤》,以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清宮舊藏宋蘇軾書〈赤壁賦〉帖原件,證明「滄海一粟」係「浮海一粟」之誤。這引起湖北黃岡赤壁景區反彈,以此地於清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年)刻石《景蘇園帖》為據,力爭「滄海一粟」出蘇軾原意。筆者又撰文,列舉近世著名碑帖學者張伯英批評的「自明以後,刻蘇書者大都不辨真偽」,以及金石學家容庚、當代法書學者啟功、蔡鴻茹,對《景蘇園帖》的指摘,說明此處刻石不足為據。後來又有一位語言學者提出「粟」本是「丹粟」,即細小的丹砂。但是滄海也不是由丹砂構成的,此解過於迂迴穿鑿,蘇軾本人詩文裏本來就有「太倉一米」。近年來筆者又接觸到更多版本資料,顯示「滄海一粟」就是「浮海一粟」,在輾轉傳抄和出版印刷過程中被誤寫。\姜舜源 文/圖

  集名家、名篇、名帖於一身

  蘇軾(一○三七至一一○一年)是宋代著名文學家、詩人、書法家、畫家。他的散文《赤壁賦》,是千古傳誦的文學名篇。清宮舊藏宋蘇軾書《赤壁賦》帖,為北宋元豐六年(一○八三年)蘇軾親筆書寫,其後流傳過程大致是:在南宋時曾入宰相賈似道府收藏;在明朝曾先後被陸完、文徵明、文彭、項元汴等收藏家收藏;入清後曾被梁清標收藏,至乾隆時歸於宮中,並被乾隆皇帝編入書畫目錄總集《石渠寶笈》初編,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此卷縱高二十四厘米,橫長二百五十八厘米,全篇六百零八字。除文章開篇三十六字在流傳過程中受損,由明朝書法家文徵明模仿蘇軾書體補齊外,其餘六十三行五百七十二字,均為蘇軾手書真跡。古代不少法帖縱高都在二十三、二十四厘米上下,這是漢、晉一尺的長度,也就是「尺牘」的規格。

  此卷是我國文學藝術史上罕有的集名家、名篇、名帖於一身的名作。在書法上,它是蘇東坡書法代表作,美術史界對其基本描述是:結字穩密,波碟俊發,豐腴渾厚,老健蒼勁。醞釀深厚而無一點俗氣,賦文工整,圓勁雄放,題識率意,瀟灑秀逸。明代書畫家、書畫理論家董其昌,以「坡公書多偃筆」,為蘇軾書法「一病」。其實「偃筆」是客觀物質條件改變,即「高幾大案」帶來的執筆姿勢的改變形成的。

  「高幾大案」造成「偃筆」特點

  當代文學家、書畫家、文物鑒賞家啟功和故宮博物院文物專家、書畫家鄭珉中,均對筆者指出,五代(九○七至九六○年)之前,人們席地而坐,寫字時是左手擎着紙卷,頂多是將紙張置於矮幾上,右手提筆寫字。不管是擎着紙卷,還是低頭看着矮幾上的紙張,眼睛與紙卷、紙張之間都是垂直角度,右手執筆遠離紙卷、紙張,無所依憑,完全是上下、四周自由運動,那時沒有後代所謂「懸腕」不懸腕,就好比現在煮粥、燉肉,拿勺子在鍋裏隨意攪動,廚藝上沒有「懸腕」不懸腕之說。宋初起「高幾大案」出現,人們坐着與今天差不多的高椅子,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趴着寫字,比以前運筆大大地不自由了。作為宋代前期人,書法上又主張「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蘇軾《論書》),創作上「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蘇軾隨形就勢,就多用「偃筆」了。所謂「偃筆」,就是單鈎卧筆,常常是拇指和食指執筆,肘、腕不大提起,有時使用側鋒,字勢稍扁微側。

  「偃筆」帶來的直接效果之一,就是左行的撇畫撇不出去或者是較短。因為肘部貼在案上,寫字時右腕右行、下行均無甚阻礙,漢字也很少左行的長畫,唯獨撇畫為左下長畫,「偃筆」常常就撇不出去。對比王羲之《蘭亭序》帖和蘇軾《赤壁賦》帖,凡是撇畫,前者很撇得開,後者常常撇出較短。而這恰恰也是形成蘇書「聚墨痕」原因之一。

  顯示「滄海一粟」之誤

  以此《赤壁賦》帖,對照如今通行的蘇軾文集最權威版本││繁體版《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文學古籍刊行社」一九五七年七月出版),頗多不同之處。兩者不同及基本情況依次如下:

  「裴回」,作「徘徊」,古文同;

  「陵」萬頃之茫然,作「凌」萬頃之茫然,古文同;

  「憑」虛御風,作「馮」虛御風,通假;

  「僊」,作「仙」,異體字;

  「余」懷,作「予」懷,音同義同;

  渺「浮」海之一粟,作渺「滄」海之一粟;

  「贏」虛,作「盈」虛,假借字;

  共「食」,作共「適」,假借字;

  杯「槃」狼藉,作杯「盤」狼藉,異體字。

  以上九處異文,渺「浮」海之一粟,作渺「滄」海之一粟,問題比較大。可能因為繁體字形相近,而在傳抄中易字。「滄海一粟」已成為成語,以訛傳訛近千年。《辭源》認為語出蘇軾《赤壁賦》,《辭源》所本康熙時期所編《佩文韻府》也如此。這就涉及到孰是孰非問題。

  錯誤始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

  蘇軾著作集磨難頗多。蘇軾在世時,有自己編定的《東坡集》、《後集》、《內制集》、《外制集》、《奏議》、《和陶集》,共六種集子刊行,並均在他逝世兩年後的宋徽宗崇寧二年(一一○三年)被下詔禁毀。至宣和五年(一一二三年),人們以為時過境遷,福建等地重新印行《東坡大全集》、《東坡備成集》等,宋徽宗再次下詔禁毀。以後到北宋滅亡的一一二七年,一直被禁止流傳。宋室南渡後,禁忌漸開,但印行還是慎重的。郎曄於宋光宗紹熙二年(一一九二年),揀選蘇軾文章四百多篇,編註成六十卷,同時為之作註,進呈皇上御覽,然後刻書印行,書名《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首有宋孝宗乾道九年(一一七三年)所作「御製文集序」。「經進」是說經過進呈御覽,也就是欽定批准的;「事略」應是保持當初進呈條陳文件的事由題目,表示對御批的文件原封未動。宋代「經進」圖書不少,例如國家圖書館藏文讜註、王儔補註《新刊經進詳注昌黎先生文集》,文讜為此先上《經進詳注昌黎先生文表》。

  這是現存較早並權威的蘇軾詩文集刻本。可以說,「滄海一粟」這原則性錯誤,在此權威刻本中已經造成了。後世印行多以此本為祖,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海商務印書館推出「四部叢刊」,其中就是影印宋代郎曄註本。清朝康熙詞臣編輯《佩文韻府》時,見不到蘇軾手書《赤壁賦》原件,因為當時此卷尚未進入清宮。而近千年間雖有蘇軾手書在世,但由於無照相術,能見到真跡的僅有極少數人,千年一誤,以訛傳訛。

  《宋文鑒》作「浮海一粟」

  筆者最新研究收穫是,蘇軾個人詩文集之外,南宋呂祖謙(一一三七至一一八一年)於淳熙六年(一一七九年)編撰並進呈宋孝宗御覽的《皇朝文鑒》(後世稱《宋文鑒》)卷五,錄蘇軾《赤壁賦》,作「渺浮海之一粟」。此書見《中國基本古籍庫》所收「四部叢刊景宋刊本」第四十三頁。結合上文提到的《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首宋孝宗「御製文集序」,可見宋孝宗分別在一一七三、一一七九年,批准出版蘇軾詩文專集和有關蘇軾的詩文。

  中華書局二○○三年出版的南宋祝穆撰(?至一二五五年)、其子祝洙增訂的《方輿勝覽》,以上海圖書館藏南宋咸淳三年(一二六七年)吳堅、劉震孫刻本為底本,該書卷五十「黃州,黃岡、黃陂、麻城」條第三頁,錄蘇軾《赤壁賦》,也作「渺浮海之一粟」;其餘文字與《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本大同小異。此書見《中華經典古籍庫》。祝穆是朱熹的表親和學生。

  紹熙二年(一一九二年)刻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晚淳熙六年(一一七九年)《皇朝文鑒》十三年。推測就在此期間的傳抄過程中,把「浮」誤作「滄」。今天若推測蘇軾本人抄寫《赤壁賦》有「浮」、「滄」兩個版本,想像成分太重。因為「滄海一粟」不通,蘇軾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而咸淳三年(一二六七年)刻本《方輿勝覽》作「渺浮海之一粟」,顯然是依據《皇朝文鑒》。《方輿勝覽》是類書,《皇朝文鑒》是諸家文集,二者有共同點。祝穆撰、祝洙父子編撰《方輿勝覽》時,錄詩文記序偏多,依據《皇朝文鑒》,更方便一些;當然更不排除他們是經過考訂,擇善而從。

  蘇詩有「太倉一米」

  「浮海一粟」化用《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是孔子一句牢騷話,「怨而不怒」。桴,剖木而成的獨木舟。蘇軾的「浮海」,就是「乘桴浮於海」,是效法孔夫子,發泄對不容於世的憤懣或者說牢騷。「一粟」形容所乘之「桴」渺小。蘇軾在貶官黃州之前,元豐二年(一○七九年)任湖州太守不滿三月,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在其《湖州謝上表》及其他詩文裏尋章摘句,羅織「文字獄」,以「文字毀謗君相」罪名,將其下獄。他在繫獄一百零三天之間,幾次面臨判死,還是王安石在皇上面前力爭:「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才救了蘇軾一命。

  從文學作品角度看,「滄海一粟」是孤例。對於一位保存了大量詩文作品的文學家來說,一個詞只用過一次不正常。相反,後來「滄海一粟」的意思,蘇軾是用「太倉一米」形容的,而且在寫作《赤壁賦》(一○八二年作)後十五年,紹聖四年(一○九七年)貶到海南島時所作《行瓊儋間肩輿坐睡戲作此數句》:「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語出《莊子.秋水》:「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太倉是國家的糧倉,在那裏一粒米算什麼!近似成語「九牛一毛」。

  「浮海一粟」既見於蘇軾作《赤壁賦》之前,也見於作《赤壁賦》之後的其他詩文。之前的如《送頓起》(一○七八年作):「回頭望彭城,大海浮一粟。」之後的如《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一○○年作):「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但不論在作《赤壁賦》之前還是之後,就一直不見「滄海一粟」之說。

  「浮海」一詞在當時應是常用詞,起碼蘇氏兄弟喜用。如蘇軾的弟弟蘇轍《和子瞻金山》詩:「潮平風靜日浮海,縹緲樓臺轉金碧」。與蘇軾同時代人也有使用「一粟」、但不與「滄海」聯繫的。如北宋李之儀(一○三八至一一一八年)《寄耀州畢九》:「造物於我終何功?寓形宇宙一粟同。」蘇軾的老師歐陽修也用「一粟」形容細微渺小,其《憎蚊詩》:「惟爾於其間,有形才一粟」,暗諷小人,也是用莊子意。

  南宋開始出現「滄海一粟」

  但到南宋情況開始變化。如南宋紹興年間王洋(一○八七至一一五四年)《寄題永新鄧成之粟庵》,就把粟與江海比較了:「小如一粟大江海,萬形宇內寧非同。」說明當時以《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本為主的蘇軾文集流傳已經較多。元人戴表元《耕寬堂賦》有「滄海一粟,太山毫芒」,大抵受此影響。

  元人吾丘衍《閒居錄》:「天竺僧傳公,有蘇子《赤壁》墨本,與今本有數字不同:嗚嗚然,作焉;鬱乎蒼蒼,作蔚;釃酒臨江,作舉酒;渺滄海之一粟,作浮海;盈虛者如彼,作嬴;之所共樂,作共適。字法甚逸,當是初成此作,佳客在座,且誦且書。故心與神變,字隨興會而得。」(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十一頁。)這是另外的臨摹本,未必是蘇軾真跡,但作「浮海一粟」。

  明人刻帖收錄《赤壁賦》的還有萬曆四十二年吳廷《餘清齋帖》,現藏國家圖書館,亦作「浮海一粟」(啟功主編《中國美術分類全集.中國法帖全集》卷十七,第一百九十六頁)。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三十三.蘇軾一》選取的《赤壁賦》是清內府本,也為「浮海一粟」。這些後世版本,「浮海」、「滄海」互見,莫衷一是。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最新要聞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