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番禺沙灣的磚雕匠人何世良,生平做得最多的,是木雕傢具和仿古建築裝修的活。他在沙灣倉庫式的工作室裡,堆滿了高高壯壯的木料。乾透了的木頭,散發出一種特別的味道,濃郁得有些撲鼻。我喜歡聞木頭本來的味道,所以在他的倉庫裡轉悠時,鼻子覺得很愜意。
他幾個徒弟正在木椅子靠背上雕花。仿明朝式樣的傢具,圖案簡潔大方。鉛筆勾勒出的草圖上,隱約可以看出要雕的是如意、雲頭。
走在前面帶路的何世良,攀上倉庫角上的一架鐵梯子,一拐,就進入了樓上的小隔間。兩名女工正隔着一張木製的操作台,各自守着一盞白熾燈,雕琢着手裡的青磚。戴着口罩的臉,也看不出年紀。方口的刻刀下,一個正在雕的荷花圖已初具模樣,荷葉捲曲,花瓣肥美。另一個雕的是一幅正方形的「福」字。
何世良很自然拿起一把比刀頭更細微的雕刀,在女工手下的花蕊上,細細搓了起來。對面的女工,停下手中的雕刀,躬身湊了上來。三個人六隻眼睛,都聚了在何世良手上。兩個女工被口罩遮擋着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專注的眼睛裡,能看到敬仰和崇拜。
何世良很忙,很難有大塊的時間手把手來教徒弟,但傳授技藝時,他仍遵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師傅只能傳授技藝,更多需要徒弟自己琢磨。他自己對於磚雕技藝的領悟,除了天分之外,更多的得益也來自反覆琢磨。
他十六歲中學畢業,開始在番禺沙灣木器廠學習木雕傢具,愛好美術的功底幫了他很大的忙。一兩年的時間,他就順利出師,一個月有了三百多塊的收入。三十年前,十七八歲的匠人能掙三百塊已經很了不起了。他不甘心,人外有人,在沙灣做得好,不代表在廣州做得好。辭了工,他跑去廣州更大的木器廠,從學徒再次做起。二十歲剛出頭,他又成為廣州木器廠中木器師傅中的領頭人。年紀小不服眾,過硬的木雕技藝,迅速給他樹立起了威望。
後來改革開放了,他自己牽頭組織了裝修隊,專門承攬園林古建中的木工。一九九五年,番禺開建寶墨園,磚雕的活,找的都是外地師傅。沙灣本地磚雕技藝流傳數百年,可惜經過文革,早已失傳。外地師傅怎麼雕,都少了廣府文化的味道。園林建設方一位負責人,看見何世良的木雕手藝不俗,便問他會不會磚雕。他略微想了想,說試試看。試試看可不是口出狂言。自小,他在沙灣長大,祠堂裡、大戶人家的宅子上,精美靈動的磚雕,讓他很是痴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廣府宗祠留耕堂修復,才上初中的他,一放學就跑去「偷師」。
何世良一出手,技驚四座。廣府磚雕技藝中的圓雕、透雕、浮雕,以及難度很大的掛線雕,他都信手拈來。最終,園中長達二十多米,高近六米的磚雕影壁《吐艷和鳴壁》,讓他一舉成名。廣州美院的教授都忍不住讚嘆,沙灣磚雕終究是後繼有人了。做了十多年木雕手藝,最終卻是磚雕讓他揚名立萬。
十年後,東莞粵暉園內的磚雕影壁《百蝠暉春圖》,再檢驗了他胸中的溝壑,和爐火純青的技藝之外,也奠定了他沙灣磚雕唯一繼承人的江湖地位。好幾年前,我曾入園去看過幾次。五十米長、九米高的磚雕影壁,堪稱鴻篇巨製。無處不在的精巧和靈動,又讓人心生驚艷之感。只是那時不知是他的手筆。如今和他面對面坐着飲茶,再聽他提及,仍是滿心的欽佩。相較於《吐艷和鳴壁》,《百蝠暉春圖》才是他心裡認定的代表作。
他待客的茶室裡有一幅字,乍一看,不知出自誰人之手。他解釋說是黎雄才去世前不久所書。「奮發」二字,躍躍欲飛,說不出的仙風道骨。
告辭之際,我請他坐在大紅酸枝的明式圈椅上拍一張照。我按快門的一瞬間,他說:「這對椅子也是我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