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收到過一封來自兒子的道歉信。那是在一場衝突之後,各回各的房間冷靜片刻之後,兒子主動寫好塞進我的門縫中的。我並沒有要求我的孩子向我道歉,我也不指望他能立即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況且,我也知道,在彼此的情緒都未▉平服(心情)/平復(情緒,疾病痊愈)▉之時,不宜進行教育。所以我在收到道歉信的時候,頗感意外。他畫了寫着「Sorry」的火車頭、寫着「Sorry」的盾牌、寫着「Sorry」的窩夫餅、寫着「Sorry」的蛋糕、寫着「Sorry」的棒棒糖……信上還寫着:「I love you so much」。除此以外,並沒有太多的文字去表達他究竟要怎樣改過。
Beverly Engel,一位有三十多年臨床經驗的精神治療師,同時也是一位出版了大量着作的作家。她曾經在《How To Give A Meaningful Apology》一文中說過,一個有意義的道歉是由三個 R交織而成的—Regret,Responsibility和Remedy。但是我發現,孩子的道歉信雖然不完全具備她所說的這些元素,卻依然打動了我,並且於我而言意義重大,讓我知道了我的孩子是多麼的愛我。這也讓我想起日本已故作家向田邦子寫的《父親的道歉信》和《女兒的道歉信》,淡淡的,沒有多少要怎樣負上責任的意思,卻一樣深入人心。
《父親的道歉信》其實是整本書中的一篇。作者回憶了自己年少的時候家庭的各種瑣屑的事情。擔任保險公司地方分公司經理的邦子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接待客人,陪客人飲酒。在供應短缺的昭和年間,邦子的母親為此十分操勞,要在寒夜裏剝除墨魚皮,手指都凍僵了。還要準備各種醃菜,甚至還要負責釀酒。而父親常常還要挑剔和指責,幫助母親做家務的邦子對父親一直懷有怨氣。有一個早晨,邦子發現玄關的玻璃門開着,刺骨的冷風吹得人頭痛,而母親正躬身往地上倒熱水。原來,是父親的客人在酩酊大醉後的嘔吐物被凍結在了地上,看着母親紅腫的雙手,邦子立即接手來代替母親清理穢物。當她拿起牙籤刮除滲進地板裏的穢物時,她想的是:「難道身為保險公司分公司經理的家人,就必須做這種事情才能過日子嗎?」為什麼母親總是說「這種事情我來就好」,為什麼父親連句「不好意思」和「辛苦了」都不說。這令邦子氣憤難平。過了幾天,邦子離家回到東京上學,卻意外地收到了父親的來信,寫着毛筆字,文章比平常還要正式,除了學習要努力的告誡外,「書信的結尾,寫着一行我至今依然記得的句子—『日前你做事很勤奮』,旁邊還加注了紅線。」邦子說:「那就是父親的道歉信。」
《父親的道歉信》一書是向田邦子在病重時所寫,本來是當做沒有特定對象的遺書的,但後來到寫作《女兒的道歉信》的時候,她說,恢復健康重拾工作之後,哪裏還需要遺書,真叫人尷尬至極。然而也許正是因為她這樣以為時日不多而耗費心力所寫的文字才更見真情的流露吧。
道歉在生活中的重要性人人皆知,道歉是對破裂關係的修補,也是增進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連結的一種方式。現在的社會,人們越來越講究道歉的藝術,力圖潤滑時常起伏的人際關係。但是,有些道歉反而會令人更加生氣,我想也許不在於道歉的形式,而是道歉的心思有所區別吧。
在社會生活中,處處主張權利的人們習慣於要求人們向自己道歉,但是當收到道歉時,又抱怨對方不真誠。在家庭生活中,也常常是這樣。夫妻吵架,彼此都索要對方的道歉,父母子女的衝突中,也要求彼此道歉。但也許每個人需要的並不是被動的道歉,那些索要來的道歉是無法滿足人們內心對關愛的需要的。所以,越是主動和越是出其不意的道歉,越容易讓人印象深刻。這大概也是邦子父親簡單含蓄的道歉信,以及我的孩子簡單可愛的道歉信都自有其意義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