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彌留之際,一再叮囑我們照顧好父親。她反覆說:「他在家裏坐不住,天天都要到外邊轉轉。你們千萬別讓他一個人出門,更不能讓他一個人騎電瓶車出門。」
母親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儘管父親的頭腦還清楚,手腳還靈活,但他畢竟九十歲了,又有多種疾病,他一個人騎電瓶車出門確實有風險。在母親去世後不久,我們便作出這樣的決定:由妹妹負責父親的日常生活,如果父親走得不遠,則由妹妹陪伴,走得遠,則由弟弟陪伴。無論是下雨還是颳風,無論是走訪親友還是出入超市,都有兒女在他的身邊。鄰居見了,都說我父親有福氣。我們都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是孝順的兒女,既讓母親能在地下安心,又讓父親過得快樂。
然而,有一天父親向我們提出:「從此以後,你們不用跟在我的後邊,我腦子沒病,不會不認得回家的路。就算真的認不得路了吧,我也會問路。再說,我騎車子騎了幾十年,不僅沒出過大的車禍,連傷到皮肉的跟頭也沒有摔過。你們該做什麼的還做什麼,你們還要過日子,不能因為我受影響。」
我們問他,是不是哪個兒女在陪伴的過程中表現出不耐煩?是不是嫌兒女在場說起話來不方便?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比如到銀行存款不希望兒女知道?他一一予以了否定。我們追問:「那為什麼要一個人呢?」他反覆說的就是一個意思─他能一個人外出。我們說:「就正常情況,你一個人出門確實沒問題。但萬一有什麼意外呢?」我們還說:「母親臨終前一再說,要我們將你照顧好,不讓你一個人外出。如今她去世還不到半年,我們怎能不照她的話做?」我們搬出母親的話,他不開口了。母親生前,父親很少聽她的,如今母親去世了,父親經常說你娘是怎麼說的,好像娘當初怎麼說的,他就要怎麼做。
本以為父親不再反對兒女陪伴他外出了,不料上周三他卻做出讓全家驚慌的事。那天早晨,他讓弟弟陪他去姨娘家,並約弟弟下午下班後去接他。大約下午三點,妹妹給他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姨娘。姨娘說,父親一吃過午飯就走了,並且將手機忘在她那裏。妹妹急了,騎電瓶車從姨娘家回家,三十分鐘就足夠了,怎麼三個多小時過去了人還沒回來?出意外了嗎?車禍?迷路?急病?妹妹滿腦子的不祥之兆。很快,她通過手機將她的緊張情緒傳遞給了我們。我們立即四處找父親,凡是他可能去的地方,我們都去過了,得到的回答要麼是今天他沒來,要麼說他來過,走了。正在我們束手無策之際,父親回來了、他告訴我們,從姨娘家出來,他上了街,走訪了幾個朋友。他說:「你們不讓我一個人走,是關心我,這我知道。可今天走了這麼多路,出問題了嗎?」
在說到下午到過哪些地方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母親去世後,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笑容。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寫的《麻雀為何要自由》,我寫道:「麻雀要自由,只是出於牠們的天性。有自由,牠們就感到快樂。沒有自由,牠們就感到不快樂。」「人來自於動物界。人愛自由,首先也應該出於本能,是為了快樂。」
我明白了,父親不要人陪伴他,是為了有更多的自由,而自由越多,快樂越多。反之,總是有人在他的身邊,總會感到不那麼自由,而自由越少,快樂越少。因而,為了讓父親多一點快樂,我們應該給他更多的自由空間。可是,如果任其一個人到處走,不安全系數會大大增加,這是毋庸置疑的。這幾天,我反覆問自己,到底是否總要有人陪在父親的身邊?對他來說,到底是自由更重要還是安全更重要?固然,安全是重要的,出了意外是可怕的。但是,如果讓他感到不自由,整天鬱悶,就不可怕嗎?我最後的回答是並不是我認為什麼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認為什麼更重要。是要更多的自由還是要更加安全,他有選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