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蒙克一八九三年創作的《吶喊》/作者供圖
小時候,與班上同學三兩結伴回家。天漸漸暗下來,那些膽子大的非要給我們這些膽小的講鬼故事。聽的人嚇得跑開,講的人竟兀自笑個不停。後來,我讀過畫家蒙克(Edvard Munch,一八六三年至一九四四年)的故事,忍不住想,若他也在那群人中,一定是故弄玄虛嚇唬小夥伴的那個。蒙克小小年紀已經聽父親講美國作家愛倫坡(Allan Poe)那些古堡幽靈的故事了,水怪和狐狸精對他而言,豈不是區區小事?
用「命途多舛」來形容挪威畫家蒙克的一生,再恰當不過。在他五歲那年,母親去世;十四歲時,最愛的姐姐去世;二十六歲時,將他撫養長大的父親也因病離世。蒙克的父親患有精神疾病,這也是為什麼他頻繁向自己的兒子講述驚悚離奇故事的緣由。少時的蒙克聽多了地獄與死亡的故事,加之身邊親友接連離他而去,便養成了孤僻與悲觀的性格。「自我出生時起,象徵恐懼、憂傷與死亡的天使便圍繞我身旁。」他曾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說到這裏,也就不難解釋為何蒙克在三十歲那年創作的《吶喊》會呈現出如此惹人不安甚至焦慮的樣貌。從一八九三年到一九一○年,蒙克一共畫過四幅取名《吶喊》的畫作,分別以油彩及蠟筆創作,最出名的要屬那幅現今藏在挪威奧斯陸國家美術館的油畫版本。四幅畫作構圖相仿:一座橋,一條河,橋上有人,河上有船。橋上有三人,兩人站在遠景處,身影模糊,表情看不真切;近處的一位男子,雙目睜大,嘴張開作出驚訝的表情,兩手托腮,因用力過猛將那面孔也擠壓得變了形狀。從這幅畫創作至今的一百多年間,再沒有第二位畫家能像蒙克那樣,如此直白又傳神地以畫筆描摹焦慮與絕望。
你可以說蒙克畫中的男子是他本人,那翻湧着巨大漩渦的河流是來自地獄的冥河,而畫中場景是畫中人在極度焦灼不安時內心情景的某種外化;也可以放大開來,用畫中人的經歷解釋彼時整個人類的處境。一八九三年正逢世紀之交,法國人用了這樣一個詞「Fin de siècle」(中譯:世紀末)來解釋十九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社會思潮的變動,既有對過去的懷緬,也有面對未來的憧憬與不安。也是在那二十餘年的時間裏,以叔本華為代表的悲觀主義者,面對即將到來的新世代,恐慌、厭棄,甚至墜入虛無之中。
蒙克的畫作,比如創作於一八九三年的《星夜》和一八九六年的《憂鬱》,大多反映出那個世代不安及懷疑的特徵。後印象派畫家梵高也曾創作過一幅名為《星夜》的作品,在這位荷蘭畫家筆下,夜空、繁星以及月下的村鎮,都籠罩在一重迴旋又迷離的氛圍中,看上去浪漫且不乏天真。而在蒙克的同名作品中,我們見不到任何浪漫抒情元素。整幅畫以冷藍與黑兩種顏色構成,山、水與天空俱寂靜,有些懾人。畫作雖取名《星夜》,但觀者幾乎見不到星星,偶爾有零星的一兩顆,與那些沉重壓抑的色塊對照,愈發顯得微弱且孤單。蒙克畫風景,從不為呈現風景之美,而是藉由畫中風景,表達自己的情緒與體悟。他早期的作品,例如那幅描摹春日塞納河景象的風景畫,看得出深受印象派風格影響。後來,他漸漸將印象派技法拋開,不再關心光線和實景,專注於以繪畫描摹心境。因此,後世將其視作十九世紀末象徵主義的代表畫家以及二十世紀德國表現主義的先驅。這位挪威畫家曾在德國居住十六年,其描寫絕望人生的畫作,對於二十世紀初活躍在德國的「橋派」畫家如希基納等,有直接的影響。對於表現主義畫家來說,個體的情緒與情感,較之於社會及自然風景,更能引起他們的創作衝動,正如蒙克說的那樣:「藝術屬於人類,而不是對於自然的模仿。」
蒙克作品中最吸引我的一點是他對於色彩的使用。這位挪威畫家雖說畫中主題總是與焦灼、絕望和抑鬱相關,且熱衷於使用暖色調,比如《吶喊》中以紅色及橙色塗抹的天空,《生命之舞》中女子鮮艷紅裙與綠色草地在視覺上的強烈對撞,以及《黃色原木》中那一截倒在畫幅正中的金黃色原木。畫幅用色如此明快飽滿,畫中人的姿態及表情卻無一例外是悲傷且落寞的。這樣一正一反、一明一暗對照來看,視覺乃至情緒上的張力得以加強。
每每見到蒙克的畫,我總會想到波德萊爾的詩。與蒙克一樣,波德萊爾崇尚象徵主義的創作手法。在他的詩集《惡之花》中,他寫吸血鬼,寫毒藥,寫憂鬱的秋天與憤怒的冬天,寫一切罪且美的事物,用某種誇張煽情的筆法。波德萊爾詩中那些動輒出現的感嘆號與形容詞,與蒙克畫中鮮艷濃烈的色彩一樣,看似張狂桀驁,內裏卻是至深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