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惠斯勒畫作《母親的畫像》/作者供圖
提到美國畫家惠斯勒(James Whistler,一八三四年至一九○三年),很多人都會立刻想到他那幅《母親的畫像》,說這件肖像作品是這位印象派藝術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毫不為過。
畫中的母親上了年紀,身着黑色長裙,戴乳白色精緻頭紗,坐在椅子上,嚴肅,安詳,優雅。惠斯勒小時候,父親因病去世,他一直與母親相伴,母子之間的感情綿密且深沉。三十七歲的畫家用極度克制的筆法描畫母親,可見他對於眼前這位將自己撫養長大的婦人,心中必是存了溫情與敬意。畫中人物三角形的穩固構圖以及黑、白、灰三色為主的簡樸色調,與這位十九世紀畫家崇尚的和諧之美對照來看,也格外契合。
惠斯勒生性孤高,不願從眾,時常因為他人的一句非議或不負責任的指點而拂袖出走。然而,他畫中的世界卻每每是安寧的,不見煙火氣,也不見情緒上的大起大落。畫家的性格與畫風差別至此,倒是值得後世賞畫人思考。我尤其感興趣的是他時常將音樂和繪畫糅合,以畫中構圖及用色等模擬交響曲各聲部之間的互動。
他曾將這幅描畫母親的作品取名《灰與黑的交響曲》,灰、黑二色都低調且嚴謹,即便置於同一空間中也並不會招致如同冷暖色調對撞時的張力,如若調和得當反而會產生一種謙讓的、彬彬有禮的觀感,與東方美學中那種低調且含蓄的氣質,確有幾分相似。
晚年的惠斯勒,因迷戀日本浮世繪風格作品,對東方文化生出嚮往,動輒在作品中呈現身着和服的女模特,圓形扇面或金色屏風等意象。我卻覺得,那些畫作中雖然盡是來自東方國家的傳統物件,卻與所謂的東方哲思及意境相去甚遠,倒是這幅關於母親的作品,內斂,沉靜,與中國及日本的傳統山水畫對照來看,竟有遙相應和之感。
惠斯勒年少時父親離世,對母親格外依戀,還曾為遵從母命去報考西點軍校,哪怕自己內心深處對軍事化的嚴苛管理異常厭惡。
而另一位活躍在十九世紀的畫家梵高,早年同樣親歷父親去世的悲劇,他與母親的關係,卻要複雜得多。
梵高性情有些古怪,時而熱烈到近乎瘋狂,時而又陷入自我輕視及懷疑的泥潭中。偏偏這樣一位情緒飽滿、天生適合從事藝術的畫家,卻出生在一個保守且傳統的牧師家庭中,父母都是謹小慎微的人,不願兒子以繪畫為業,過朝不保夕的生活。因此,梵高與母親的關係一直在「親密」與「疏離」之間拉扯:他因為親情之愛,想要靠近母親,卻不得不離家,去找尋他的藝術理想。
一八八八年十月,梵高離世前兩年,為母親畫了一幅肖像。自從十一歲離家遠行到三十七歲辭世,畫家與家人的關係漸生疏,除與弟弟提奧一直通信外,這二十多年裏見到母親的次數並不多,甚至他繪製這幅肖像的時候,用來當做參考的,也不過是母親的一張黑白相片而已。梵高記得母親的瞳孔是綠色的,因此在這幅肖像畫中用了大片的綠色為背景。與他那些動輒設色濃郁甚至生猛的作品相比,這幅畫顯得相當清涼且愉悅。梵高對母親的愛是真純的,雖然從沒有機會說出口。
母子之間愛而不得的遺憾,在美國畫家高爾基(Arshile Gorky,一九○四年至一九四八年)的作品中也能找到。高爾基原籍亞美尼亞,少年時經歷了該國於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七年間發生的那場種族大屠殺。大屠殺後僅一年,高爾基的母親便去世了,死於飢餓。後來,高爾基離開傷心地,前往美國,卻終其一生活在對母親的思念中。
從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三六年這十一年裏,高爾基創作了一幅名為《藝術家與母親》的作品,以自己八歲那年與母親唯一的一張合照為藍本。畫中的小男孩,神情落寞哀傷,身邊的母親倒是一副安寧平和的模樣。畫中母親身穿的一件白色長裙源於畫家記憶中的母親,在廚房中忙碌的時候,時常穿一件白色的圍裙。多年過去,我們對於逝去親人的言行舉動或許記不清了,惟有衣衫與物件,長久地留在腦海中。睹物思人,引來畫家以及後世觀者的感慨與喟嘆。
儘管畫家們每每桀驁不馴,當他們描畫母親的時候,用筆卻總是溫情繾綣的,像是母親庇護下不願長大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