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雕塑展廳展示了莫迪早期的雕塑作品\作者供圖
一九七三年四月八日,九十二歲的畢加索在彌留之際,口中反覆念叨着一個人的名字:「莫迪里阿尼,莫迪里阿尼」……此時,這位曾與他有着緊密聯繫,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的好友已去世五十餘年了。
年僅三十五歲便撒手人寰的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靠什麼讓畢加索這位二十世紀最富盛名的藝術家在臨終前仍對其心心念念?賞罷在布達佩斯匈牙利國家美術館剛剛開幕,囊括八十件原作的「莫迪里阿尼回顧特展」,我似乎明白了畢加索奄奄一息時的喃喃自語。
有個性但不張揚,裸露卻不色情,浪蕩不羈的外表下隱藏着一顆脫俗高貴的靈魂,是展出的八十件莫迪作品給我最直觀的印象。
或許很多人並不清楚,生於意大利利沃諾,於一九○六年去到巴黎的莫迪里阿尼,最初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雕塑家。在一九○九年至一九一四年期間,受西方傳統繪畫教育的莫迪意外地將畫筆擱置一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雕塑中。此次回顧特展將數件莫迪里阿尼早期的雕塑集中展示,讓觀者得以一窺這位以繪畫作品享譽世界的意大利風流才子其鮮為人知的雕塑創作。
從莫迪里阿尼的雕塑當中,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古埃及文明、非洲部落文明以及古希臘基克拉底文明的痕跡。於二十世紀初期去到巴黎的莫迪,曾不厭其煩地前往羅浮宮獲取靈感。在一九一○和一九一一年間,俄羅斯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在莫迪陪伴下參觀羅浮宮時,曾感嘆道:「莫迪對埃及文明展現出瘋狂的興趣」;雕塑中連結眉毛與鼻子之間的不間斷線條,極度拉長的臉部和幾何化的嘴形,可以看出莫迪對非洲部落藝術的偏愛;在巴黎集中創作雕塑的階段,莫迪里阿尼得以和羅馬尼亞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結為好友。布朗庫西除了提供給莫迪許多鵰塑技術層面的建議之外,他本人對基克拉底文明的痴迷也顯然影響到了他身邊這位才華橫溢的意大利小伙子。作品中橢圓形的扁平臉型,以及過分強調鼻樑的垂直感,都能讓觀者品讀出他對極簡形式的追求。有趣的是,儘管布朗庫西熱衷基克拉底文明,他卻致力於創作抽象性的雕塑;反倒是經常去羅浮宮參觀的莫迪汲取了這個古老文明雕塑的造型特徵納為己用。正可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在整個特展的繪畫作品中,莫迪給友人所繪製的肖像佔據了大量比重。包括迭戈.里維拉(Diego Rivera)、奧西普.扎德金(Ossip Zadkine)、馬克思.雅各布(Max Jacob)、讓.谷克多(Jean Cocteau)、莫伊斯.基斯林(Moise Kisling)、保羅.紀堯姆(Paul Guillaume)等多位文人墨客和畫商肖像均集中在此次特展中展出,實屬難能可貴。在一雙雙沒有眼神的面容之下,寫滿了每位畫中人各不相同的故事,看似空白,卻毫不空洞。在照相技術已經頗為流行,傳統肖像畫漸漸淡出主流市場的二十世紀初,莫迪筆下特點鮮明的肖像則寫滿了一種另類的傳神,透着神秘的誘惑。
由於去年莫迪里阿尼那幅《側着的裸女》被國內買家創藝術家拍賣紀錄的價格獲得,本次展覽中共五幅借自五家不同藝術機構的裸女題材作品自然而然成為了全場焦點,並在大紅色背景牆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奪目。事實上,若無畫商經紀人利奧波德.芝博羅夫斯基(Leopold Zborowski)獨具慧眼的邀約和財政支持,莫迪這一系列裸女題材作品非但無法得以最終面世,更不可能在初次亮相時震驚巴黎畫壇。然而,時至今日我仍無法理解,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藝術中早已屢見不鮮、見怪不怪的女性裸體,在幾個世紀之後一九一七年的浪漫之都巴黎,莫迪里阿尼筆下的裸女竟然能引起如此軒然大波。或許是展覽的畫廊距離警察局過近,巴黎警方以「有傷風化」之名義在開展當日便勒令強制關閉,直至櫥窗中所有的裸女悉數撤下展覽方可重新面向公眾開放。如今,身處於無數中西方裸體題材繪畫都能登堂入室,被人津津樂道的二十一世紀,我們似乎很難對莫迪當時的境遇感同身受。莫迪所描繪出的裸女,幾乎沒有任何的細節刻畫,完全呈現出一種極致簡約的線條美。雖有明顯向喬爾喬內(Giorgione)、提香(Titian)致敬的肢體造型,其風格卻遠不如魯本斯畫中的女性豐腴,也沒有洛可哥風格的粉嫩甜膩;雖一絲不掛,但卻絲毫沒有勞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筆下風塵場所情境中那些衣衫襤褸女子的露骨與直接,哪怕他曾對勞特列克的作品情有獨鍾。通過這一系列裸女題材,莫迪里阿尼完成了將歷史傳統風格和巴黎先鋒主義創新的完美結合。身為受傳統藝術教育的意大利畫家,通過對非西方文明和部落藝術的濃厚興趣,融合現代藝術表現和與眾不同的靈感來源,以雕塑和繪畫兩種藝術語言表露他的真情實感,加之延伸出的藝術圈人脈和友誼,造就了莫迪里阿尼畢生的藝術格局。
在整個展覽的最後,是莫迪生前最後的作品之一,也是他畢生作品中最獨特的一幅,這幅名為《母性》的作品在沿襲了傳統聖母造型的基礎上,用帶有連續性的柔軟筆觸來勾勒人物輪廓,並力圖用塗抹厚重的部分來表現暗色調與暖色調之間的和諧關係;至於這幅畫的構圖是罕見的以二人為共同核心,並非聚焦在單一人物之上,則與他當時的生活現狀有關。莫迪里阿尼於一九一七年與珍妮相遇並相戀,二人的女兒次年降生,生活狀態的變化也對他的浪子心性有了一定影響。由此看來,作為整個展覽的最後一幅作品,《母性》不僅在繪畫技巧層面堪稱是莫迪里阿尼藝術風格轉變的完美總結,在個人情感層面,除了表達本人對生母的深厚情感之外,亦是對摯愛珍妮和女兒血濃於水的一種別樣影射吧。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