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某一個時段,因為當時種種際遇與心境,偶爾遇到那樣一個人,於是走近,同行,又分開,然後再也無法重現。
我把車停在湖邊。仲春時節,湖水猛漲,盪漾在十幾個方方正正的踏腳石上。一接近,就聽到水波輕輕的嘆息,充滿期待的溫熱氣息親切地拂過臉頰。向水面低低彎下腰去的幾棵小樹,幾乎觸到湖水擁?青綠的水草。沿湖一周都是樹,新葉迫不及待歡唱?淺綠嫩紅的新生;山杜鵑白得素雅,紫荊的粉紅深深淺淺,迎春花快樂的明黃;花木枝丫都被湖水上方濕濕淡淡的霧靄渲染,遠看竟如秋葉般絢爛。還是那些踏腳石,還是那些樹,只是暌違了三個寒暑。其間時移世易,榮枯幾度,當時相伴遊湖,如今煢煢獨行。我乘坐的時間之船從未停歇,如今依舊每時每刻載我漸次遠離那一天,駛向蒼茫的未知;而章魚吸盤般強大的記憶,卻頑固地抓住三年前湖畔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個瞬間。眼前風吹過,雲飄過,湖水盪漾,草木簌簌輕響,我卻只是怔怔遙望三年前的那個已然陌生的自己,還有已經離開此地,再也不會回來的她,一位曾經是摯友的同事。
有關她的記憶是金色的。湖畔的陽光將萬物都籠罩在透明的水晶球裏,輕輕眨眼,睫毛微顫,隔了三年的景物都蒙上一層金色的紗,纖薄,脆弱。金色閃爍在微微起伏的湖面上,閃爍在晚冬清涼得透入每個細胞和毛孔的空氣中,也閃爍在初秋彩色的林間。金色籠罩在她家的晚餐夜裏,窗外的日光逐漸暗淡下去,夕照將樹幹和樹叢拖出長長的灰影,然後是暮色如濃墨四溢,而室內燈火通明,我們分享美食和各自喜愛的音樂。金色在秋日藍寶石的天空中,在我步行去她家的路上,樹葉紅橙黃綠,都被秋陽烤到了最完美的顏色。金色在她從書架上選給我讀的參考書的?燈光暈裏。金色是暴風雨中烏雲裂縫裏露出的一線光,我在從機場接她回城的途中,風又大又狂,吹得車都顫抖出驚恐。車裏播放的是倍賞千惠子,暖洋洋的親切歌喉唱的是五十年代的老歌《陪你一起》:「讓我陪你一起哭泣吧!艱辛浮世的波浪狂風中,雙翼受傷的迷途之鳥……」
是什麼讓兩個在異鄉的異鄉人走近的?是浮世的波浪狂風,還是攀登頂峰的艱辛?是大平原上的這個孤城,還是即便在人群中也揮之不去、如蛛網般黏滿心靈的寂寞?是從共事中建立起的信任,還是黑夜汪洋的冷漠中親手做的一碗熱湯?因為懂得,所以尊敬,所以珍惜,所以在乎。滿是荊棘的通向頂峰的路上,被一隻隻粗暴的手推來揉去,但一顆心有了另一顆心欣賞、扶助,於是快樂、榮耀、沮喪、無助、悲哀、不平、憤怒乃至病痛,忽然都有了意義。讓我陪你一起哭泣吧!讓我陪你一起走下去吧!友情,和春天一同萌芽在三年前的這個湖邊。
曾經,我不再寂寞,不再害怕異鄉和孤城。三年前的湖水靜如鏡面,一切,我以為,也會如此安穩靜好。然而,即便是那樣卑微的快樂,也不過是過眼雲煙。落花流水,無可奈何,她砸碎了我的夢,她自己也最終跌入深淵,無論是夢還是她,我伸手救之不及。時間的水波靜靜流淌,風的手拂過,光滑的翠玉柔和起伏,隨即不留痕跡。三年前的彼岸已隱退到霧靄中,我的人在遠行的時間之船上,我的「心目」卻還清晰、執拗地看見。恍然一場大夢。如同羅素回憶他十六歲時的一個朋友:「Having been lonely so long, I devoted a somewhat absurd amount of affection to him.」那一切究竟都發生過嗎?若真是發生過,為何從頭到尾都毫無邏輯,那樣荒誕,那樣混亂?若真的是夢,為何那一幕又一幕,卻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中那樣真切,那樣親切,彷彿伸手可及,連日復一日的金色陽光都彷彿還溫暖地曬在臉上,卻終究如泡沫的幻影?待幻影消失,當年的金色的溫暖、笑語、音樂和書,都被沖得七零八落,碎片遍地,像那層碎了的金色的紗。
那以後,我疲倦地獨行,獨自消化喜悅與苦惱,獨自冒?風雪繼續向巔峰攀登,獨自在晴朗的午後按下「播放」鍵,任流動的音符輕輕將我席捲。我的胸中硬邦邦地凍?一大坨冰,在它化掉之前,我整個人都將是冷漠堅硬的。一生的某一個時段,因為當時種種際遇與心境,偶爾遇到那樣一個人,於是走近,同行,又分開,然後再也無法重現。因為日影移轉,水流不絕,花凋謝,雪消融,實體與幻象都只是一瞬,連無常本身也是無常。
春意正濃,來時沿途十幾里的純白、粉紅、明黃、嫩綠,在路邊高高低低探身出來,招手相邀。我是行駛在百花千樹無聲的焰火中,上溯時光的長河,披?終於登上頂峰的榮耀,來湖邊探望兩個似曾相識的幻影,祭奠一段破碎的友情。記憶是愛,納博科夫說。越是愛一段記憶,這段記憶就越牢固。三年前和今天,兩幅同樣清晰的風景在此刻重疊。我還是我,她化作我手中的一張照片。春水漫過了踏腳石,我無法如三年前一樣,踩?它們走到對岸去。時間之船繼續遠離,很快,那一天,連同它所有溫馨與悲哀的回憶,將成為五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前的事,直到眼前的一切化為灰燼,再也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