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宋徽宗趙佶像
清朝乾隆年間,有人在白都納城(金時稱五國城)挖出一個紫檀匣,裏面裝?宋徽宗所畫的鷹軸。五國城乃宋徽宗流亡途中被囚之地,許多人據此事斥責徽宗亡國是因一味追求藝術,由「用心一偏」發展到「玩物喪志」,最後落得個「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的田地。本期《汲寶齋》將?眼局部,且不談徽宗創闢的「瘦金體」與「院體畫」,先看看他的花押是如何一幅模樣。/大公報記者 周婉京
押字又稱「花押」或「草押」,是古人的一種簽名方式。據史料記載,花押最早由書法家鍾繇命名,唐人韋續在《墨藪.五十六種書》中有言:「行書,正小之謂也,鍾繇謂之『行押書』。」可見押字於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在社會上應用。
帝王花押 皇權象徵
押字的產生和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隨?紙張應用和商業交往活動日益頻繁,押字作為信約符號,逐漸在民間交往中普及。現今出土的唐代文書墨跡中,已有花押作為個人獨特的信約標記。
在使用花押中,人們常引用有關唐朝的兩條資料作為最早的證據,其一是李世民的資料,清朝金石學家葉昌熾《語石》卷五中《璽押》一條:「唐《秦王告少林寺教》,世民二字為太宗親押,此石刻有押之始也。」另一條資料有關「五朵雲」的典故:「韋陟字商卿,宰相安石之子也。風格方整,善文辭,書有楷法……陟晚而多縱,常以五采箋為書記,使侍妾主之,其裁答,受意而已,陟唯書名。自謂所書『陟』字若五朵雲,時人慕之,號郇公五雲體。」
帝王花押可與玉璽比肩共用,皆是至尊權力的象徵。李隆基於其作《饅頌》使用花押字,說明花押早在唐朝已出現在皇家的書法作品。到了北宋,花押不拘泥「押名」,亦可「押字」,造成花押的風氣更盛。宋徽宗的花押因外形巧出心裁被時人稱作「絕押」,是宋朝諸帝花押中最特別的一種。
宋徽宗趙佶(1082-1136)的花押既簡潔又富趣味,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在其著作中將此花押解讀為「草押」。其款押較易理解,結構疏朗,充分體現一個文人的巧妙和遊戲心態。單看徽宗花押,完整的字形象一個「天」字,如果把其中的兩個橫劃分別看做是中間向上凸起的兩筆合成,也是一個古文的「天」字;兩個橫畫合起來是一個「下」字,是古文的寫法;分別把其中一個橫畫拿來看就是「一」字(一般是看上面的一個橫畫);最後是去掉兩個橫畫剩下的兩筆就構成了一個「人」字。
這樣的構成形式看似簡單,構思卻?實高超,主要利用了篆刻及古文中的借用、共用等手法。另外徽宗的花押在不同的時期具有微妙的變化,徐邦達認為其中形式之變大概可以「政和」為界:「政和」之前的花押內下垂的二腳向左右斜出;然而到了「宣和」年間,二腳則變為左短右長,且左斜右直。
御畫代筆 蔡京題詩
宋徽宗個人傳世畫作共計二十餘件,居北宋帝王之冠。在他名下的繪畫雖多,卻多有「代筆」。元代王惲題《宋徽宗石榴圖》詩:「寫書若論丹青妙,金馬門前侍詔才。」說的正是趙佶的繪畫大有「捉刀之人」,許多作品可能是趙佶在畫上加以自己的題印而已。南宋《秘閣畫目》、《中興館閣錄》紛紛對徽宗的「御畫」和他在畫師作品上落款的「御題畫」進行了記載,但後世仍然對此存疑。
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聽琴圖》有徽宗題名、畫押,謝稚柳就曾依據花押推斷此畫究竟是「御畫」還是「御筆畫」。趙書稍肥,蔡書老勁,確是代表了皇帝晚年風格。因此,作品一度被認為是趙佶所畫,後經考證,此幅為宣和畫院畫家描繪徽宗趙佶宮中行樂的作品。
《聽琴圖》背景簡潔,如蓋的青松和搖曳的綠竹襯托出庭園高雅脫俗的環境,幾案上香煙裊裊的薰爐與琴聲一道而出,營造出清幽的氛圍。畫中的主人公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凝神撫琴,前面坐墩上兩位紗帽官服的朝士對坐聆聽,左面綠袍者籠袖仰面,右面紅袍者持扇低首,二人悠然入定,彷彿正被這鼓動的琴弦撩動?神思,完全陶醉在琴聲之中。叉腰侍立的藍衫童子則瞪大眼睛,注視?撥弄琴弦之人。
此畫曾為清宮內府所藏,胡敬在清代書畫着錄書《西清札記》中稱此作為趙佶自畫像,畫中撫琴者乃趙佶,右下低頭傾聽的紅衣人是宰相蔡京。圖右上角有趙佶以瘦金體所書「聽琴圖」三字,左下角簽署有「天下一人」款押,鈐「御書」朱文一印。此畫曾賞給清某王府,光緒年間又進入宮廷,此時已被改裝成軸,並去掉了隔水標題和簽贉尾紙。
另有徐邦達在《宋徽宗趙佶親筆畫與代筆畫的考辨》所作的論證,徐氏認為能說明《聽琴圖》為代筆畫的證據之一是蔡京的題詩。蔡京在《聽琴圖》題詩曰:「吟徵調商灶下桐,松問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於此詩,沒有一字對皇帝御筆加以讚頌。而類型相若的《雪江歸棹圖》卻題有「皇帝陛下,丹青妙筆」,還補記:「蓋神智與造化等也。」在《御鷹圖》中,蔡京也題有「皇帝陛下,德動天地」與「神筆之妙,無以附加」等溢美之詞。足見後兩幅畫作應屬趙佶親筆,相比而言,《聽琴圖》未必出自宋徽宗之手。
天水一朝 好景不常
《宋史》卷六十五「五行三」中曾記載:「天水,國之姓望也。」此處,「天水」指的是宋王朝皇族的郡望。對於宋徽宗的花押,亦有「天水」一說。
此種說法早年見於元夏文彥的《圖繪寶鑒》,此書有雲:「徽宗,萬幾之暇,惟好書畫……丹青卷軸,具天縱之妙,有晉唐風韻……畫後押字用天水,及宣和、政和小璽誌,或用瓢印,蟲魚篆文。」夏氏觀點的來源依據很可能是金章宗完顏璟御題的《天水摹張萱搗練圖》、《天水摹虢國夫人遊春圖》等作品中的「天水」二字。
據周密《癸辛雜識》所載,金章宗由被擄到北方的宋徽宗某公主之女所生,是金朝帝王中漢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位皇帝,擅長詩詞創作、亦好書法繪畫,曾在朝中設立書畫院,搜集散佚的書籍和書畫精品。《天水摹虢國夫人遊春圖》的「天水」二字指的正是宋徽宗的郡望,既有郡中望族之意,又代表了趙氏的根源和發源地。
近代學界不乏支持「天水」之說的人。美術史學者徐書城便在《中國繪畫斷代史.宋代繪畫》一書中寫道:「《芙蓉錦雞圖軸》……不僅署名『天水』,並有趙佶的題詩。」而國學大師王國維、陳寅恪先後稱北宋為「天水一朝」,原因亦同。進而,宋徽宗趙佶書畫作品中的「花押」也當「天水」之解,成為有別於「天下一人」的另一派說法。
「押,說文,署也。」透過花押說文解字,觀一代君王所行所想,這樣的說法絕不過分。在《宣和畫譜》收錄的六千三百九十六幅書畫,花鳥畫佔二千七百八十六幅,達到三成之多。後世分析宋徽宗藉花鳥畫寄託祥瑞之兆,擺脫他面臨的內憂外患的政治陰霾。
北宋政和二年上元之次夕,相傳都城汴京上空忽然雲氣飄浮,低映端門,群鶴在宮殿上空飛鳴。此景引皇城宮人仰頭驚詫,行路百姓駐足觀看。空中仙禽竟似解人意,長鳴如訴,經時不散。宋徽宗親睹之後興奮不已,以為是國運興盛的預兆,於是欣然提筆,將目睹情景繪於絹素之上,作《瑞鶴圖》並題詩一首。詩句末尾,自然少不了宋徽宗的花押。
可惜好景不常,「祥瑞之兆」難以挽回衰敗的國運。十五年後,金兵攻陷都城汴梁,盡掠九十二府庫積藏的金銀財寶、書畫珍玩等,連同徽、欽二帝及皇族、臣僚三千餘人席捲北去,《瑞鶴圖》亦散落民間,不知去向。
南宋高宗 同嗜花押
宋朝在花押的使用上幾乎達到痴迷的程度。宋高祖趙構在南京應天府建立南宋以後,延續了其父對花押的喜愛,獨創出兩種花押,一個是「人中王」,另一個是「德壽殿(宮)」。
趙構的「人中王」看似「伍」字,但是中間的橫折向下露出長長的尾巴。「伍」的完整解讀為左邊的單立人單獨讀作「人」,右邊中間部位的彎曲橫折,把它截彎取直,簡化為一橫,就形成「王」字,「中」的釋讀是由於右邊王字的第二、三兩個橫畫直接與左邊的部件完全連接起來了,因此只需要把王字的中豎打穿就構成了中間的「中」字了。
「中」字的解讀似乎有一些牽強附會,但想想「天下一人」的「人」字也是不盡如人意,花押本身並不需要完整的解讀,其功能除了顯露個人特點,最主要的就是防偽,類似現在的加蓋公私印章、密封章、騎縫章。在南宋建國初期,金國範圍及在北方的傀儡政權曾經在趙構恢復帝王君位之後有過間諜活動用以擾亂南宋的統治,因此趙構使用花押在當時是必需的手段。
「人中王」出現在《賜岳飛手敕》中,恰恰證明宋高宗的款押是為了「防偽」,為了打破金人和金人扶持的傀儡政權的私下往來,其時正是岳飛與趙構共同面對強敵、共渡時艱、共同進退之時,也是南宋初期收復失地、光復政權的關鍵時刻。可惜的是,趙構最終還是選擇了求和、投降之路。
而在藝術層面,「伍」字是單獨的一個形體,可被視作一個字,與宋徽宗的「天下一人」結體相近。可見趙構在書法上直承其父,在使用花押上也是極力模仿前人。只不過,高宗的花押團得過緊,像一個字而不是多字的組合,在造型能力上遜於其父。宋徽宗的花押可以自由拆解,呈現一種包容的狀態,深諳拆字之趣。時至清代,雍正在朱諭上再用花押,又是只得宋人皮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