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中國當代小說家,文學批評家。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著有《北鳶》、《朱雀》、《七聲》、《謎鴉》、《繪色》等。
談起香港這城市的春天。總有一些言未盡意。
它沒有突然而至的感覺,大約因為冬天的慈悲,留下些經年綠意。春天便從這陳舊的綠裏層層疊疊地滲透出來。像是歲月的羽化,於不覺間將這城市點染。
因為來得無知覺,待感到了它的存在,人們反有些猝然與茫然,這多半體現在衣着上。老人家還記得「春寒三分凍」的古訓,裹了厚線衫,身形瑟索。後生仔則已經上了短打。亂穿衣的情形,在居港的西人身上,則發揮到了極致。誇張的,上身是件羽絨褸,下身則是齊膝的短褲,趿着夾腳的拖鞋,施施然地走在大街上。
街景則不會有大的變動。這城市號稱石屎森林,因為多的是屏風樓,於是又是一座圍城。四月復活節一到,人們便爭相往外走。去京都看看櫻花,去峇里島嘆嘆雲白沙幼。倒是會玩耍的外籍人,更說得出本地的好景致。說起來,這城市的面積不很大,一千多平方公里,倒有八成是山地。所以論起真,這其實是座山城。當時修地鐵,讓英國人多下了很多功夫。有人就說,「以前住在美東,想帶孩子去爬爬山,開車倒要兩個小時。現在真是所謂開門見山。」何其壯哉。雖無太行王屋的規模,倒也很有遠山如黛的想像。這山錯落在鋼筋水泥裏,有些委屈,但還是盡責地一層層次第地綠開了。
那就走遠些,米埔的紅樹叢,蓮澳風水林,總有整片的綠,無遮無礙。再到了元朗,除了綠,又多了黃。是油菜花,也是整片的。浮在山前,海一樣,明亮地晃眼睛。顏色多了,人跡便少了。眼界也清澈了一些。
山是山,水是水。若在城中,中環的人是沒時間的,中午攜着漢堡,也夠去香港公園走上一遭。從紅棉道的後門進入,多半會遇到穿着婚衣的年輕人。左擁右護的是攝影師和助理,鎂光燈和遮光板。幸福間總有些倉促。在這裏選景,為了鬧市裏的一池水。偌大的池塘,是綠的。要起了詩意的聯想,便是「吹皺一池春水」之類。但因為是公園,便和冷寂的情調有些隔膜。特別是小孩子的叫鬧聲。因為池中有一些突起的岩石,上面竟趴滿了巴西龜。大的如盆狀,小的只如指甲。原本是城中人放生的,多年的繁衍,有了如族的規模。攜妻將雛,看起來,比人更怡然些。人看着牠們,倒是客,不免心生艷羨。池中還有一頭天鵝,翅膀做過手術,是破敗的,飛不起來了。原本有兩隻,雌的歿了,留下這雄的。形單影隻也很多年。毛色已有些晦暗。平日裏曲着頸子,鬱鬱地游。這一日,卻破天荒地昂然叫了一聲。聲音有些憨,有些艱難,與體態的優雅不很相稱。卻讓聽到的人感動,大約也是因為春朝的好風日。
若要看闊大些的水,自然還是要遠些。在筲箕灣坐巴士,到石澳。海風吹面不寒,人也不多。倒是有一群學生熙攘地走過來,去灘上燒烤。遠處的浮台,這時候是沒用場的。究竟還未入夏。灘堤上的店舖一色的生意蕭條,用港式的表達,則是閒得「拍烏蠅」。店主坐着,無可無不可的神氣。
越過沙灘,有個小鎮,倒是有些生氣了。疑似一個小歐洲。兩三層的小樓,卻是風格各異,有些百家爭鳴的意思。外牆都刷了明亮跳脫的顏色。海藍,赭紅,橘黃。白色的木柵上,垂掛着長春藤和蔦蘿,是濃綠的。有一雙眼睛透過縫隙,看着你,是個幼童。走近了,他就蹣跚着跑開了,嘴裏咿呀地說着辨識不清的話。牆頭上是一隻灰色的蘇格蘭摺耳貓,陰沉着臉,趴在陽光裏。見人來了,就抬一下眼皮,搖一搖尾巴,算是打了招呼。
沿着小徑往上面走,漸漸視野闊朗起來。有一些更大規格也更整飭的房子,顏色也低調了許多。活潑的意味是沒有了,多的是莊重。最盡頭的一座,說不出是堂皇還是樸素。先看到頂上的琉璃瓦,卻又支着巴羅克的柱,雕畫着龍紋。柱礎卻是十分簡單。是中西合璧的混搭風,一如這城市的氣質。屋外的冬青修建得很整齊,將這建築勾勒得更為肅穆。讓人想起《浮世畫家》中杉村家的老屋,有些不明所以的隔絕,不太親近。
繞過這屋子,又有一處祠堂。眼前漸有了古意,頗有些曲徑通幽的意思。這幽深通往的,卻是豁然的一片水。於是看見海了。在赤紅色的岩石間,水有些奔突之勢。但並不洶湧,遠遠又是一座綠色的棧橋。是新修的,連接了陸地和島。因為連接,島也不再孤寂。有一些新綠。來了一些人,也並不很多。這裏是一處攀岩的勝地。探訪的是崎嶇,他們看到的海,也必是不同的。
比起石澳,遊客所熟知的是大澳。一字之差,景象各異。後者頂了東方威尼斯的盛名,其實有些潦落。你若說名不副實,也並不過分。但乘着春意,還是有好看的地方。在鎮上走過,處處看到金燦燦的蝦乾,在陽光裏輝映。走得深些,也能看見些乏人問津的巷弄,由疊石壘成的牆,闊而高的原住民的屋宇。裏面不知是什麼樣的所在。再往裏走,又熱鬧了些。居民雖隱而不現,卻很見得人氣。有一戶門外,鬱鬱葱葱種了許多的植物。窗下卻吊了一盆,紫色的花卉。形狀奇異,開得正豐盛。旁邊卻掛着一個紙牌,用不甚規整的字體寫着「此花名叫寶蓮燈」,讓人不禁莞爾。大約是問的人多了,主人有些不勝其煩;又或者是培育得好,有驕傲之意。
在這四月,要說看人的去處,還是要數長洲。因為月底是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包山總是要搶一搶的,飄色也值得一走。一年的運數,似乎就在這一搶一走之間,不知不覺地全都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