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二○○八年饒公書寫的「大愛無疆」
饒公走了,在睡夢中羽化登仙,走得安詳自在。從此,天上多了顆文曲星,世間再無我饒公。
饒公去世前一天,剛約定再去看他,帶去我習練的「五體心經」,完成他六年前的囑咐。不想他凌晨仙逝,我止不住老淚橫流。我們亦師亦友幾十年,先生的人品、學問深深感染了我,這些天,先生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諄諄教誨言猶在耳。
書道管見 心經簡林
饒公晚年失聽,行動不便。但清瘦的軀體裏,有一顆堅強樂觀的心,頭腦裏有中華文明陶鑄的不朽靈魂,支撐着他一路走來,百歲高齡仍飛巴黎,去北京,出席中外文化交流活動,以堅定的文化自信,轉播中華文明。
饒公笑稱自己是半睡半醒之人,每天下午四點至六點左右精神最好,他常在這段時間,在女兒饒清芬的精心護理下,接待客人,收看電視。我也經常選這一時段到饒公寓所愛賓室,邊品茶,邊向他請教,談歷史、談哲學、談文化、談國運,最近幾年主要是向他請教書法問題。饒公有問必答,往往不知不覺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每次都是一餐文化盛宴。
饒公在九十多年的書法實踐中,不斷進行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探索與創新,他的《論書十要》、《書道管見》、《心經簡林》及他親自指導我編寫的《書法六問》和《書法四字經》,都有許多精彩論述。
饒公書法,技法豐富,功力深厚,五體皆備,自成一家,被稱為「饒體」。他以博大精深的學問為底蘊,博採眾長,真正實踐了「孕南帖、胎北碑、融漢隸、陶鐘鼎」,融會各體,共冶一爐。他精研甲骨學、古文字學、敦煌學、簡帛學,並對甲骨、楚帛書、侯馬盟書、流沙墜簡及楚地竹簡等文物上的古文字,涵泳體會,創作出獨特的古文字書法作品。他的懸針體篆書、沉着靈動的隸書、一筆書行草,都具有真正的創新意義。
在完善和創新中國書法理論體系方面,饒公開創性的把「簡帛書」作為中國書法的源頭,使中國書法之源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上千年。他說:「中國書法研究有三個階段:帖學、碑學,簡帛學。書法程式化以後,就很難突破了,沒有新意可言。但是簡帛上的字,基本上沒有程式,有很多創意,而且是筆墨原狀,絕無碑刻折爛臃腫的缺點,以此為師最好了。」「二十一世紀的書法是簡帛學,許多寫書法的人不懂簡帛。不是回到碑,而是回到簡帛。這個『回』不是回頭,而是借舊的東西來創新,因為缺乏舊的延承,首創很難。這是簡帛的時代,我願意獻身,把重點擺在這上面。」
饒公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就着意於簡帛學的研究,發表了多篇論著。除文字考釋外,還對其書法特色詳加論述,並創作了大量簡帛書法作品。不僅發現和確立了中國書法之源,也為新時代中國書法如何創新發展,指明了方向。
饒公身體力行,以隸、篆、簡帛三法融合的新書體,創作了大型榜書《心經》。坐落在香港大嶼山的著名文化景觀「心經簡林」,就是香港特區政府根據饒公的榜書《心經》,耗資九百五十萬元建造的大型戶外文化工程,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戶外木雕經林。饒公榜書《心經》,在書法藝術上開創了隸、篆、簡帛三法融合,簡約玄澹的新書體。它是在繼承泰山經石峪《金剛經》隸楷書體基礎上的創新和發展,既吸收了篆的瘦勁森嚴,又融入了簡帛的古樸蒼勁和簡約明快,造就了超然飛動的意境,堪稱當代書法史上的一絕。
饒公九十二歲時寫過一幅《古人世事魏晉簡七言聯》:「古人大抵亦如我,世事何嘗不可為」。饒公的榜書《心經》就是對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書法藝術的創新。他在榜書創作上已經超越古人,有了新的發展。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在文化大繁榮大變革的歷史背景下,以隸書為基礎,融合隸、篆、魏三法而產生的偉大藝術作品。饒公榜書《心經》也是在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新時代,以隸書為基礎,隸、篆、簡帛三法融合而產生的偉大藝術品,造就了中國書法史上的又一座高峰。
一九八○年饒公六十三歲登泰山,觀摩崖石刻《金剛經》,心靈為之震撼,遂立下宏願,要在香港建造一項類似的文化工程,後經考察,香港的山石不像泰山岩石堅硬,便放棄了搞石刻工程的想法。二十一年後的二○○一年,饒公已八十四歲,他沒有忘記自己在泰山發下的宏願,又有了新的創意。他讓女兒買來宣紙,借來巨型羊毛筆,在四尺宣紙上揮毫,用兩個多月時間創作榜書《心經》,共用了二百六十多張宣紙。作品隨後在香港中文大學體育館展出。巨幅《心經》全文,佔滿整個籃球場地,古意渾穆,蔚為壯觀,引起轟動。
二○○三年香港爆發非典,饒公把榜書《心經》送給香港市民,以賜福消災。特區政府隨後決定,以巨型非洲花梨木刻經,在大嶼山建造大型戶外木刻經林─心經簡林,預計壽命一百年,二○○五年竣工。現在是遊客常去的著名的文化景觀,也是品味饒公書法藝術的最佳去處。
饒公九十七歲生日時,對我說:「假如上天再給我兩三年,我就百歲了。」我問他還有什麼需要我做,他就說了四個字:「心經簡林」。我花了近兩年時間,對饒公榜書《心經》和泰山經石峪《金剛經》進行比較研究,把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和饒公榜書《心經》中四十二個相同的字,一一比對,分析每個字的結體與筆法,才逐漸認識到饒公榜書《心經》的藝術價值,撰寫了《心經簡林─饒宗頤的書法藝術》一書,由京、港兩地出版社同時出版。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心經簡林》,選為饒公百歲千人壽宴的禮品書,送給前來祝壽的所有賓客。
「大愛無疆」一字百萬金
二○○八年五月,四川汶川發生大地震。當世界的目光聚焦中華民族萬眾一心抗震救災的時候,為汲取中華傳統文化的智慧,解讀中華民族大愛精神的文化內涵,我專訪了饒公。在兩個多小時的訪談中,饒公的許多真知灼見和他的大愛情懷,感動了我們。現節錄部分對話實錄,以展現當時的場景。
王:饒老,我們大公報準備舉辦一個汶川大地震的抗震救災展覽,展標初定為「大愛無疆」,但也有不同意見,您有何指教?
饒公: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不必客氣。我認為「大愛無疆」這四個字好。這次四川大地震,從國家領導人到普通人,表現的就是「大愛」,無疆界的「愛」。從地域上講,世界上的朋友都來援助,是「無邊界」的,從愛的深度和廣度上,也是「無邊無際的」。「大愛無疆」好,很貼切!
王:我了解香港的幾大宗教,和諧相處,基礎就是「愛」。儒教主張「仁者愛人」,基督教講「博愛」,道教提倡「不分善信的愛」,佛教講「大慈大悲大愛」。「大愛」是否是人類精神家園的主角?
饒公:是的,「道教」教義中貫穿着「大愛」,提倡「愛民治國」。我國領導人在這次地震中的表現就是「愛民治國」。儒釋道三教宗旨都是愛。我的書房也名為「愛賓室」。
王:老子說的「聖人恆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是否是一種無我的「大愛」境界?
饒公:是的。「大愛」是指愛的程度,達到「無我」狀態的愛,就是「大愛」。「大愛」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王:這次大展的會標「大愛無疆」,我想請先生來題寫。這樣的大展,會標請您題寫才相配。
饒公:這是我應該做的,為賑災出力人人有份。我很樂意做。別看我九十二歲了,寫大字我還行。就寫八尺大的吧。
饒公:我寫「無疆」的「無」字,就寫「無」,因為「無」並非「無」的簡化字。「無」字是很古老的字,早在漢代,就有「無」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天屈西北為無」,是指「天」字最後一捺屈西北,便為「無」。所以,當初我國公布的簡體字,有些是很科學的,是研究了各方面的情況才定下來的,不只是為了書寫方便,「無」字便是一例。而「無」是由上邊一個篆體「林」字,下邊加個「亡」字組成的篆體「無」演化來的。樹林都死了,也就「無」了。
王:一個「無」字,還有這麼多學問,教授給我上了一課。二○○六年我訪問台灣時,民進黨當政,有人說:「大陸把一些漢字都簡化了,年輕人對歷史資料都看不懂,這不也是去中國化嗎?」假如我了解「無」與「無」字的歷史演變過程,回答問題時就更主動些。
饒公:我們古人造字是很有學問的,形、聲結合是造字形式之一。在以符號為主體的世界文字中,我們漢字是獨一無二的。比如「大愛無疆」的「疆」字,是「強(彊)」字,古字中無「土」的「疆」字等同「強(彊)」字,再加「土」字。強土為疆,國家不富強,就沒有疆土可言。
饒公的「大愛無疆」四字,由潮州商會副會長高佩璇以五百萬港元賑災義買。饒公一字過百萬,成為當日點擊率最高的大新聞。但饒公賦予「大愛無疆」四字的文化內涵,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童心童趣 養生有道
一九七七年,饒公寫了一幅養生詩卷,題目就是《養生有道》。饒公的養生之道,大致有四個方面:一是「神仙起居法」,二是不間斷地腹部呼吸,三是書法養生,四是「因是子靜坐法」養生功。
二○○二年,饒公傳我「神仙起居法」,先生告訴我,該法是通過唐代大書法家楊凝式的《韮花帖》傳承下來的,釋文是:行住坐卧處,手摩脅與肚。心腹通快時,兩手腸下踞。踞之徹膀腰,背拳摩腎部。才覺力倦來,即使家人助。行之不厭頻,晝夜無窮數。歲久積功成,漸入神仙路。
饒公解釋說:「人體健康也要行中庸之道,從腹部入手,持之以恆,必受益。」他把每個動作示範給我看。實際上就三個動作:手摩脅與肚,兩手腸下踞,背拳摩腎部。比較容易學,但要達到饒老的水平還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堅持做,受益匪淺。但先生二○○九年教我的「不間斷腹部呼吸法」,我至今沒學會。先生說不間斷腹部呼吸,首先要自靜其心,去除雜念,無欲無求,才能做到。先生寫過兩米長的巨型條幅,就是《自靜其心延壽命 無求於物長精神》。
饒公的書法養生,達到了一種崇高的境界,甚至有專家稱,饒公的書法為「心境書法」。饒公認為,書法是開啟人們心智的一把鑰匙。他有一枝茅籠筆,筆桿上刻着「何可一日無此君」。他在《論書十要》中說:「作書運腕行筆,與氣功無殊,精神所至,真如飄風湧泉,人天湊泊,將磅礴萬物而為一,其真樂不啻逍遙遊,何可交臂失之。」要達到這種境界,是很不容易的。
二○○九年,按國務院參事室領導的要求,我先後五次,就宗教與文化建設問題請教饒老,並到廣東、新疆等地考察,最後以兩人對話為主線,寫成了《宗教與文化建設問題》的調研報告,呈送中央。報告定稿後,饒老認為問題的關鍵是信仰問題,修心問題。他建議我以修心為宗旨辦一個《心月刊》,還用兩種書體題寫了刊名。同時,還寫了四個「心」字的條幅送給我。我問他,你給我寫這麼多「心」字是什麼意思,他笑着說,篆體心,形似人的心臟,是童心、初心,其他幾個心,是好奇心、自在心、天心、地心。
許多人都講饒公有三顆心:童心,好奇心,自在心。饒公童真般的好奇心,使他暢遊書海,筆耕不輟,活到老,學到老,永不言休。他曾對我說:「王公,人應該活到老,學到老。我已練習書法九十多年,到現在仍覺得需要老師。由於有這個心態,所以就產生出力量來。我今年已快一百歲了,仍感到學有不足之處,仍需要改革自己,這樣作品就豐富多了。我的書畫作品主要產生在六十歲退休之後。九十歲後,又創造了荷花新畫法。你不是也喜歡我用新法畫的大蓮花嗎?」
饒公的一些書法作品,也揭示了他的童心童趣,如「天真爛漫」四個字,就確實給人以童趣天真的感覺。
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是饒公在修心上不懈追求的目標,他之所以能在人生最後時刻,安然自在地離去,就是他一生修來的正果。
饒公常寫的,也是廣大讀者最喜歡的一對條幅就是: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中流自在心,就是激流中有定力,保持自在心。自在心是一種思想境界。
饒公做學問,始終堅持求真、求是、求正。二○一一年,他獲首屆中華藝文終身成就獎,頒獎儀式於十二月十九日在北京舉行,先生讓我替他去北京領獎。臨行前我問他,你有什麼話要講?他說:就講「求真、求是、求正」,做學問就靠這「三求」。我問他,怎樣才能做到這「三求」,他說:「陶鑄古今,可以求真,有自在心,才能求是、求正。」
饒公駕鶴離去,令人悲痛不已。但轉念一想,一○一歲高壽,生死輪迴,是自然法則,只要人們記得這個人,就是永生。我相信,饒公不朽,先生永在!
寫到這裏,彷彿聽到饒公對我說,離去,即非離去,是名離去。
(作者為國務院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