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南門村
嶺南五日,跑馬觀花,以布衣之拙眼,拾得一些細碎珠光,散亂記之。/陸春祥
一、
珠海斗門黃楊山南麓,有金台寺。
山灣裏有一庫碧水,庫隨山的走勢,不是很規整,水和山和樹之間還有一根黃腰帶,那是冬季枯水期的痕跡,腰帶很明顯,越發襯得水的藍,如黃金鑲嵌。碧水的上方,就是金台寺,南宋的時候叫金台精舍。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秀夫君,我來看您來了。
秀夫是陸秀夫,金台寺裏其實沒有他的像,但和他有關。崖山和金台寺很近,他抱着小皇帝趙昺跳海的那一刻,整個南宋也就不復存在,而幾個士大夫,承節侍郎、大理寺丞、翰林學士,為躲避元兵追殺,跑到這裏隱居,建了個精舍,用以緬懷那個失去的南宋朝廷,他們讀詩吟句,招賢聚會,密謀抗元。現在的精舍,既供奉佛祖,又供奉南宋遺老,已經成嶺南寶剎。
寺內的榕樹,應該比較年輕,但根系發達,自由揮灑,盡情生長。它們在自己的土地上,無所畏懼,既不怕狂風,也不怕蟲子。初建精舍的南宋士大夫們,也一定知道那些榕樹,即便被狂風折了,也依然要生長下去。
桐江陸氏宗譜,將秀夫當作始祖,雖沒有找到非常有力的證據,但我從心裏是認他的,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祖先,我們畢竟都是宗親。
我甚至還為自己取了個網名:春水秀夫,看着像日本名,其實不是,春水是我的筆名,名字中帶着秀夫,是對他的尊敬,崖山那一跳,十萬南宋軍民都跟着跳了,正是元蒙的黑暗,才透出秀夫君的光焰燦爛。
二、
南門村,巨大蠔牆讓人震撼。
「崖山之後無中華」,南門村的趙姓老人為我們講解菉猗堂的聲音裏浸着激昂,顯然,作為趙宋王朝直接的後人,他一直被祖先的精神激勵着。
這個堂承接着宋王朝的歷史。南門菉猗堂,是趙氏的祖祠,始建於明景泰五年(一四五四年),宋太祖之弟,趙匡美(魏王)的十五代裔趙隆,他為紀念曾祖趙梅南(一二九六年至一三六五年,自號菉猗)而建。
我們都擠到菉猗堂窄窄的蠔牆弄裏。這堵蠔牆,規模之大,世上空前絕後。看着我們驚奇的眼神,老人為我們算細帳:這蠔牆建於一四五四年,有六十五公分厚,每平方米表層有數萬個蠔,這牆裏都是蠔,幾千萬個,層層都是。
壘成牆的蠔,奇形怪狀,有的像死魚張大了嘴,有的則如斷裂了的山崖,六百多年的風雨,幾乎沒有什麼風化的感覺,輕輕撫摸蠔牆,只能是輕輕的,那粗糙尖厲的表面,極不可親近,也許,正是這種刺蝟式的堅硬,在和大自然的抗爭中,它們才保護了自己,蠔的性格,也如那些不屈的英雄,任你如何擂捶,它都不懼怕。
或者,單個的蠔殼,也很容易被捶壞,但數千萬個蠔殼兄弟們,組成這麼一面牆,它們就成了一個整體,無論你怎樣破壞它,它們都無堅不摧,於是就鍛造了成了一種精神,蠔牆精神,嶺南特有的蠔牆精神,它也是集體主義精神的另一種形象詮釋。
三、
唐家灣鎮,會同社區,有停擺的鐘。
我盯住了五層高雕樓上的一座鐘,黑黑的,雙面,依稀能辨出是個鐘,但它早就停擺了。社區裏的人說,此鐘,從建雕樓的時候起就停擺了,已經停擺兩百多年。
雖然問了沒什麼結果,但我還是忍不住探究。
為什麼建好的時候就停擺呢?
幾百年前,西洋鐘,本來就是新鮮事,此鐘在各種運輸途中,壞了零件,等裝上去後,不好修理,也就隨它去了。這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不見得需要什麼鐘,他們沒有這麼要緊的事情去趕,他們也不習慣看鐘,停擺就停擺唄。即便莫氏家族的人需要,但他們常年在香港澳門,做生意都來不及,他們自己有懷表、掛表,也就不在乎這個什麼鐘了。
也好,就這麼停擺着,它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儘管它的下面是「雲飛」兩個大字。是啊,幾百年來的風風雨雨,早就雲飛了散了,反正它已經停擺,反正它知道,即便行走,也終有一天會停擺的。
於是,會同的古村風貌,被認為是珠海保存最完好的。長塘,荷池,古榕,在這裏,大陸文化與海洋文化結合兼容,但停擺的鐘,我們不能無視它的存在。
四、
美人樹。
此樹在唐家共樂園裏,這裏,原來是唐紹儀的私家花園。唐是清末民初著名人物,做過清政府的總理總辦、中華民國首任內閣總理、山東大學第一任校長。
這個花園建好沒多久,唐就將它開放了,並捐給了唐家村,與民共樂。我們見門口有一聯:開門任便來賓客,看竹何須問主人。嗯,今天我們也來參觀。
園裏轉來轉去,大開眼界。
中西合璧的建築,融會古今,各式珍奇,累壞眼睛,一塊黃蠟石,說要好幾百萬,當然是現在的價格。數百株荔枝樹,皆為唐手植,雖深邃蔭盛,均已到蒼老年紀,幾年才結一次果。
我看到了一棵巨高的樹,人們稱它「美人樹」。樹的學名其實叫檸檬桉,一九三一年,唐紹儀請了一批國內知名的文藝界人士,到中山模範縣參觀,梅蘭芳是主角之一,在共和園,梅手植了這棵樹。因樹長得高,只好抬頭看它,忽然間,它就變成了一個窈窕女子,長裙隨風飄舞,婀娜多姿,千般迷人,這就是一個標準的美人呀。
梅本來就是著名花旦,他的角色也大都是美人,我看過梅的演出影像,那一招一式,顰笑間,確實是美人的代表,美男人演美人,比美人還美人。
細觀美人樹,它的根部,已嚴重脫破褶皺,甚至有點百孔千瘡,但它依然筆直挺立,頂部的細枝,在海風中微微飄揚。我突然覺得,這根部,就是美人的臉部呀,無論人或物,再怎麼美麗,總要在歲月中老去。
忽然記起,莫干山上有美人茶,正宗美人栽的茶。白雲山館的主人也姓黃,大名鼎鼎,他叫黃郛,也做過民國總理,他的義弟蔣介石和宋美齡結婚時,就曾在那裏度蜜月,宋美人還在露天舞池邊上,手植了一棵山茶,人們都叫它美人茶,現在茶樹依然枝繁葉茂,花開得很鮮艷。
斯人已去,共和園常青。唐是明白人,好東西要與人分享才能永久快樂!
五、
我在容閎的故鄉見到了容閎。
我讀中學歷史的時候就知道容閎了,中國留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他是耶魯大學第一位中國學子,靠苦讀贏得了美國人的尊重。他深知,唯有教育,先進的教育,才能強國,此後,他就將這一理念當作他的終身理想,要為中華培養人才。中國第一批一百二十位留美幼童,能夠順利赴洋,並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和容閎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二○一○年七月,陸地同學去讀哥大前,我和他說了胡適,說了容閎,說到了那時中國人讀書的不容易,也說到了現今中國出洋讀書的容易,還常常擔心兩種文化都學不好。我的這種擔心,其實多餘,即便出現個別情況,也不能以偏概全,但這種擔心,正是當年那些留美幼童被中途提前遣送的重要原因,朝廷不能出了銀子,還將人給學壞了!而那些幼童,比如詹天佑、唐紹儀等後來的表現,卻有力證明,別人先進的東西,是可以讓自己強身健體的。
容閎書院,我看到了國內少見的半身孔子雕像,夫子慈祥凝視着眾人。這裏,仁義禮智信,已經深深地融入到了教學的各個細節中,學生匆匆經過卻謙恭有禮的招呼,讓人陡生溫暖。
回望「有容乃大」匾額,發現這個多義「容」,除了常見義外,用在此處真是恰當:讀書就是一種終身的容納,納百川,才能讓自己變強大;容還是法則規律,一個有容的社會,才是公平公正的民主社會;容還通假「榕」,嶺南普遍生長的榕樹,樹生枝,枝又生樹,子子孫孫,綿延不絕。
六、
自我不見?
梅溪牌坊,有一個匾額博物館,裏面收藏無數,我拍下了「自我不見」。
估計陳世旭也拍下了,他在微信群裏還特意告訴大家:這個「見」,是通假字,表示「現」,也有「顯示」的意思。自我不見,就是要在功名、權力、地位等等面前,淡定看待,淨化心靈。
我也喜歡琢磨。
現在,我將這四個字拆開,在通順可讀的前提下,來一個新的排列組合:
「自我」、「我不」、「不見」、「我不見」、「見自我」、「不自我」、「不見自我」。
也許還有很多。
「自我」肯定讓人討厭,但已經被「不自我」否定了。
「我不」,開始有警示意義,後面可以有無數的破折號填空,人生中有不少要捨棄的東西,必須捨棄。
「不見」、「我不見」,明確拒絕某些自己不需要的東西,但需要相當定力,否則,則會如紅蓮法師那樣,修煉十年,興沖沖下得山來,偶遇紅塵女子,前功盡廢,還連命都丟了。
「見自我」,人的行事,可以通過比對物來觀照,這樣就不會迷失,這個比對物,既有身邊的,也指整個社會,還可以觀前人古人,總之,不斷觀照自己的行為,就會清醒很多。
「不見自我」,是「見自我」的最高層次,就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第三種境界。什麼都看淡看輕,什麼都掀不起風波大浪,這些外物,都和我無關,我已經超越。
我不知道「自我不見」來自何處,在這裏看見,就當作它是嶺南出的。嶺南雖處南中國偏遠地區,但因地處沿海,得開化風氣之先,儒釋道三家融合得更自然。
「自我不見」,接着容閎書院「有容乃大」的匾額,應該是「無慾則剛」,有了「剛」,什麼人什麼事,皆打不倒你!
七、
觀音山。
東莞樟木頭鎮的來歷,據說是某朝一官員檢查工作途經此地,見隨處堆積着的樟木,就將它叫做樟木頭。自然,樟木就是這裏的平常物了,一般人家生了女兒,第一件事就是在門口栽下樟木,以便出嫁時做嫁妝。
觀音山,茂盛的樟木成了佼佼的主體。
此山近年名聲風生水起,皆因山頂坐着一位大觀音。觀音高三十三米,重三千三百噸,由九百九十九塊莆田優質玄武岩花崗石組成,她是世界上最大的花崗岩觀音像。
花崗岩還是石頭的時候,它是那麼的堅硬而冷酷,經過福建匠人的巧手雕琢,它就變成了她,就有了生動無比的活潑生命。
我到達觀音山頂的觀音像前時,觀音正面朝前山,或者是大海,雙手合十,專心打坐。濃霧從她身邊漸漸升起,瀰漫,蓮花座上,蓮瓣尖上,觀音身上,數十隻鴿子,一會飛上,一會飛下。人稀的清晨,鴿子的咕咕聲特別悅耳,觀音,觀的是世上的聲音、人間的俗音,她自然也一定聽得見那些鴿子的咕咕聲,這聲音日日伴着她,蒼穹之下,觀盡人世。
觀音像下,陳景玉一邊很熟練地給我們講釋、講道,一邊帶我們上觀音台虔誠繞圈,他說,他曾率隊朝拜過全國一百座以上的著名寺廟,他們是去取經的,他們請了三部《大藏經》:白馬寺請來漢文版的,阿壩查理寺請來藏文版的,台灣佛光山請來《佛光大藏經》。
每一個上觀音山的人,在巨大的觀音像下,煩躁的心,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日頭顯出來了,觀音周邊的濃霧漸漸褪去,此時,觀音比先前要明亮許多。
觀世音,觀自在,皆由你的心生。
八、
石枯松老,遠古的樹,已成標本。
觀音山腳,有一個全國首家古樹博物館。
嶺南地處熱帶亞熱帶,兩千多年前的森林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以上,而那些老枯的古樹,嶺南也特別多。
博物館別出心裁的地方在於,他們不僅搜集到相當多年份久遠的古樹,而且,還將古樹和它們生長的年代相結合,這就讓人看了很直觀,例舉三棵樹:
一號古樹,青皮,古中古,它是黃帝時期的古樹,所處的年代應該在四千四百二十上下一百年,哇,眾人一陣驚嘆,我理解,驚嘆聲裏,表達的是歲月的綿長,世事的滄桑,自然還有樹的壽長。
八號古樹,來自東江支流的淡水河,主幹高達十六點一米,實測樹齡,定為距今二千二百一十五上下八十五年,即公元前五六五年,哇,又一聲哇,這一年,恰好是釋迦牟尼誕生。觀音山上有巨像觀音,還有同年紀的古樹,時光似乎一下子倒流了,長長的春秋時期,百家爭鳴,思想家迭出,這個時代,全世界各地,紛紛產生思想家,佛祖不做王子,不承王位,菩提樹下七日省悟,佛的原意就是「達到覺悟的人」,他不就是思想家嗎?
三十六號古樹,秋楓,像一隻死而不僵的怪獸,它的死亡年齡為距今七百二十上下四十年,這恰是南宋末年。這秋楓和文天祥、陸秀夫一樣,就生長在那個多難之秋,這樹上的傷痕,怎麼去還原呢?需要充分的想像才行。
行進在嶺南,常見秋楓,它是這裏常見的風景樹、行道樹,不過,現在,它們都長得生氣勃勃。
看着那些安靜地躺着的古樹幹,黑黑的,赤裸着,長短不一,粗細不一,年份不一,樹種不一,心中卻想着人,它們就是人呀,各個時期活生生的古人,它們不言語,卻是那個時代的見證人之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