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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與數學大師丘成桐的對話

時間:2018-02-25 03:15:48來源:大公網

  這是一次不尋常的返鄉之旅。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我應邀赴浙江大學,參加第四屆世界華人數學家大會。每一場重要學術報告,數學大師丘成桐均出席細聽。會場上,他經常被一群年輕學生包圍。

  第四天上午,「卡拉比─丘空間」報告結束後,我如約來到丘成桐辦公室,他正埋頭為當晚《中國古代數學》英文講稿做最後潤色。一個多小時,談話被進出辦公室的人們打斷十次。

  華人數學家血脈相連

  問:丘先生,感謝浙江大學以及您本人,邀請我回到故鄉。我聽了三天會,有不少收穫。作為大會主席與發起人,您的初衷是什麼?

  答:世界華人數學家分得很開,尤其中國數學家與海外華人數學家聯繫不夠密切,互相交流不多。中國要發展,需要不同領域華人數學家交流合作。

  中國經歷「文革」後,數學研究幾乎空白。最出名工作,就是陳景潤的解釋數論,可解釋數論,只是現代數論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數論,中國完全沒有。近代拓撲學中國缺乏,幾何學有很多方面也缺乏。中國後來派留學生出去,可還是不夠。我期望通過大會這個平台,海外華人數學家能夠回祖國幫忙,解釋最現代數學發展。這是最主要原因。

  大會邀請優秀數學家做學術演講,年輕人會以他們為標準,向更高水平看齊。對研究來講,這很重要。為什麼哈佛等一些世界知名大學,學生做得好一點呢?通過與大師交流,了解什麼是一流研究水平。假如看到的都是第二流,甚至三流、四流,這樣下去,數學不可能搞好。

  年輕人聽外國大師講課,了解最近數學發展走向。國外名師來了,可以提拔一些年輕人,邀請到國外學習,增進交流。大會開幕典禮時,我講過,中國數學明朝、清朝不行,主要原因是跟國外交流完全斷了。現代數學最重要發展是在十六、十七世紀,中國卻完全沒有接受到。

  中國大陸從解放到「文革」,對外面完全沒有了解,是一個封閉式教化社會。所以,我想無論好與不好,都要曉得,以獲得不同看法。也就是有人講的是錯的,或大部分是錯的,只要找到幾個對的,那就很重要。當今世界,光靠我們自身,不可能完成所有科技上的重要發展。

  世界華人數學家有血緣關係。我們以大會建立一個平台,讓海外華人數學家與國內數學家一起合作,讓他們體會到親情與友情,感到這裏不是一個寂寞的地方,是受歡迎的,以後願意回祖國工作。現在回國的人開始多起來,至少每年來幾個月的多了。從這方面講,大會其實產生了不同功用。我覺得,整個發展趨勢不錯。

  問:世界華人數學家大會分別在北京、台灣與香港舉辦過。您在大會上說,不僅要與海外非華裔學者交流,重要的是,海峽兩岸及香港數學家要加強交流,這是祖宗願意看到的,也是後人願意看到的。這一屆與前三屆相比,取得什麼進展?

  答:我最高興的是,看到很多年輕學生都來參加,前幾年沒這麼多。台灣、香港許多數學家來參加大會,與中國大陸數學家交流越來越多。最頭痛的是,現在「三通」還沒有通好,大陸學者去台灣開會要申請簽證,有很多麻煩。從大陸這邊去,要先到香港,再去台灣,假使直飛就簡單得多。我希望三年後,「三通」能成功。

  我在美國遇到許多香港、台灣學生,盡量促進他們與中國大陸學生的感情。一般來講,剛開始生疏一些,但通過會議多交流,慢慢也就了解。還有一點,大會採取方法是盡量擴大學科範圍,兼容並蓄,內容不僅包括理論數學、應用數學,還包括統計學等相關學科。在水平融合情況下,我們做到盡量容納。

  首次頒發新世界數學獎

  問:此屆大會,首次面向全球華人大學生頒發新世界數學獎。您在會上講,現在中國的博士、碩士論文開始有質,學士論文雖然量多,但質沒有達到世界一流,是什麼原因呢?

  答:中國的博士、碩士論文達到世界一流水平,是指前面獲獎的七、八個,可很多還沒達到世界水平,反映出中國大學水平基本上還是量比質重。博士、碩士論文量不夠,什麼原因?因為有很多人出國了。同時,反映中國大學導師對教本科興趣不大,這跟國外不一樣,國外對本科看得很重,比如哈佛大學學士,每年畢業時總有三、四篇有創造性論文,發表在最好學術刊物上,這一點中國做不到。

  我希望五到十年,中國學士能達到世界最好學校水平,希望老師多花一點功夫,把中國數學本科教育搞上去。這也是我成立這個獎的原因。我們的做法是,四分之一獎金給老師,四分之三給學生,讓老師覺得這也是他們的光榮。

  問:博士、碩士水平上去了,學士水平也上去了,是否標誌着中國數學水平達到世界一流呢?

  答:有質也要有量,質與量要並重。一個國家數學水平不是喊口號,我是大國、強國,這樣簡單。一是博士、碩士水平怎麼樣,二是數學家水平怎麼樣,這兩方面都要重視。中國評定數學家往往用生硬辦法,這種標準對最高水平的人是不準確的。重要的是專家評審,因為好文章不是一般人能了解。中國的數學跟國外水平還有一段距離,要慢慢提升。

  問:您認為,需要五到十年嗎?

  答:中國產生一兩篇第一流文章不難,如要產生大量第一流工作,跟國外比的話,五到十年總是要的。中國這麼大的國家,文化發展到一定地步,自然會發酵,所以我不擔心五到十年會很長。

  問:大會專門對中學數學教育進行討論,昨天還設立富有人情味的女數學家論壇,您都去聽了。為什麼要設立這兩個論壇?

  答:中學教育是高等教育發展最重要來源,假如中學生對數學沒興趣的話,高等數學就沒法講。中學搞不好的話,研究生水平自然不行。

  假如中國整個教育體制沒有問題,我們不會討論這個話題。我不想發表意見,所以請教育專家講。教育體制有問題,以後小孩子不想唸書,那是很嚴重的事。從事數學教育的人提出一些問題,數學家可以給出參考意見。

  問:前天晚上論壇,伍鴻熙先生有一些想法比較好,我想多聽他講,可惜時間不夠。應試教學產生問題很多,有時老師教得太死板,扼殺了學生興趣。

  答:所以,我要找方法戳破他們。我覺得,「無為而治」比較好一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產生五六個第一流數學家,比如史丹福大學教授黎子良,就是香港去的。為什麼香港一個彈丸之地,在短期內產生那麼多一流數學家?因為當時實行「無為而治」,用的課本都是自選。有聯考,可聯考對我們完全小事一樁,班裏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能過。到統一管教科書以後,數學教育就不行了,很明顯變化。

  昨晚女數學家論壇,你看到中國有能力做研究的女數學家,比美國、法國少得多。十一位女數學家,中國大陸只有吉敏一個,這是一個大問題。為什麼中國女性從事數學研究那麼少?有人說沒問題,我看不出來為什麼沒問題。

  文化素養用來提升修養

  問:從您寫的文章及詩詞,可以看出您有深厚國學功底。

  答:我受父親影響。由於父親早死,很多是自學。剛才我講過,只有接觸以後才有感受,這種感受不一定當時能有,往往過了很久以後,才獲得啟發。一個好的學者,總要自己主動去學。做研究不是師傅教徒弟似的,在旁邊一點點教,而是老師啟發一條路以後,要自己摸索走。

  問:兩年前,我在杭州聽您講課,探討數學之美與文學之美。這個演講很有意思。文學對您的數學研究是否有影響?

  答:不是直接影響,但有一定對比影響,找美的方法有一定平行,不是剛好一樣。數學是嚴格證明學問,只要有錯就全部錯了。文學不一樣,百分之九十靠想像,有些描寫不可能發生。

  問:您講過,一個數學家要有文化素養。

  答:文化素養用來提升修養。數學要做的問題很多,數學家怎樣選取問題,就關係到修養。不重要的問題,花一輩子功夫做出來都沒有價值。文學,可以引導我們做數學的氣質,你看司馬遷、蘇軾文章,如江河奔流,吸收他們的宏觀看法、氣勢,就夠了。有些業餘數學家很辛苦,花很多時間在做,問題在於修養不夠。我建議到學校好好學,他們就是不以為然,認為這樣可以有所突破,這是不幸的事。

  問:您是從中學時代開始對數學產生興趣?

  答:初中二年級時學習平面幾何,我對歐幾里德公理產生很大興趣,慢慢越念越進去了。

  問:您革新了微分幾何,這是您一生中最大學術成就嗎?

  答:是這樣。微分幾何從前用分式方法,用微分方程方法比較少。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將微分方程大量引進微分幾何中,解決很多重要問題,使整個看法基本改變,這一點是我最主要貢獻。

  問:您的學術轉折點在什麼時候?

  答:有不同轉折點。第一,啟蒙是在中學,老師教得好,我對數學產生興趣,讀了華羅庚著作。到香港中文大學,接觸對學問不同看法,開始自己摸索,又遇到一個美國來的老師沙拉夫,帶來新的方法,這是第二個轉折。第三個轉折,是到美國加州伯克利分校,遇到很多名師,比如陳省身。第四個轉折,是離開伯克利闖自己的路,這樣一步步地走上去。

  問:數學研究有苦也有樂。解決問題,自然獲得精神快樂。遇到挫折,您怎麼辦呢?舉例說說。

  答:挫折很多,一個問題往往做一百次,就對一次。優秀數學家要看準哪條路是重要的,還有是把握能力的問題,有時不僅是個人能力,而是整個數學界能力。要估計憑目前能力,能做成什麼,所以怎麼把握好的題目,用最好方法,這一點很重要。中間有挫折,可挫折是幫助你,從問題難處找到向前走的方法。但有些錯是完全錯,注定滿盤皆輸,一定要全部放棄。

  優秀數學家要有熱情

  問:優秀數學家應該具備什麼素質?

  答:最重要的是有熱情。假如沒有熱情的話,明明離成功就差一步,就做不下去了。我看到很多數學家,到最後人家做出來了,他也很可惜。跨不出最後一步,另一方面是缺乏基本功力,有的人好高騖遠,每一個問題都想做,可基本能力不夠;有些是能力夠了,就差工具,差一點要跳過去,就是跳不了,這時找幾個朋友一起做,用不同方法就能完成。

  中國一些數學家基本功力不夠,當新學問出來時,沒有繼續去學,自己佔着好位置,為了表示他是專家,就妄自批評,說這門學科不重要,我們不要學。學生又把責任推給老師,結果自己完全沒學。事實上,學習都是對自己有好處,為什麼要推到老師身上?老師不懂,做學生的還是要懂。

  記得七、八年前,我們有個所要開展一個項目,這是一門重要學科,二十年間開始發展,中國沒有人做。我想,怎麼總要學吧。有一個數學家,三十多歲年輕人,他的專業與這門學科有密切關係。他講,丘先生,你很想我們學東西,我也了解,可是我們實在不想學,同時又講,你教的東西對我們不重要。他是老師,要指導年輕人,他的態度這樣,你想其他人態度是什麼樣子。所以,這門學科到現在為止在中國不存在,沒有人花時間去研究。

  問:這門學科是什麼?

  答:拓撲學。中國最大問題,是由幾個研究所決定一門學科是否要在中國發展。我舉辦這個大會,就是要打破這個局面。所以,有些人不高興我開這個會。我們要引進新學科,讓年輕人眼界擴大。只有百花齊放,才能做出好學問。

  問:丘先生,您現在的學術重點放在什麼地方?

  答:我做的學問跟物理有關。從物理引出來的數學,我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花了很大功夫。我的研究與弦理論、超弦理論、廣義相對論都有關。

  問:您一生從事數學研究並且熱愛它。您說,數學很漂亮啊。您怎樣描述心中數學?

  答:我一輩子花時間就在數學上(笑)。除了家人,數學是我人生一部分。我很高興為數學研究做出貢獻,但最近幾年多花功夫幫助中國數學發展。我身為數學家,既要承先,也要啟後。培養年輕人,無論從世界數學發展來看,還是從中國數學發展來看,都很重要。

  問:您剛才提到家人。除了數學,家人在您心裏佔很大分量。您是怎樣的丈夫與父親?

  答:我感激我太太,花很多功夫操持這個家、教育孩子。當然,我也花功夫在孩子身上。我們很喜歡孩子,也驕傲他們獲得成功。

  問:您希望孩子們也在學問上有所建樹嗎?

  答:我跟孩子們講過很多次,要做對人類有貢獻、對社會有益的事。學問是一條途徑,做生意我也不反對。只要他們忠厚、老實,一步步向前走。不欺騙自己,不欺騙別人。

  問:您太太是物理學家,她是溫州人,您岳母是杭州人。杭州是崇尚文化城市,您以後要回杭州長住嗎?

  答:不排除這個可能。我喜歡西湖,西湖很漂亮,在那裏走走,很舒服。(部分圖片由浙江大學數學科學研究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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