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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江陽/陸春祥

時間:2018-01-14 03:15:52來源:大公網

  江陽三日,聞香識老窖,撐分水油紙傘,進張壩桂圓林,歡欣鼓舞。

  一

  長江從青藏高原格拉丹冬雪峰西側的沱沱河汩汩而出,一路逶迤奔騰而來,到了四川瀘州地面,她的身姿,突然打了個大勾,這勾並不生硬,看着反而有點圓潤。這勾就在長江之南,江陽來了。

  從重慶,一路往西。

  此刻,我正站在長江和沱江的交匯處,它是勾的匯集處,江陽的市民廣場。我的腳下,是一百零一個不同字體的「酒」字,一個酒父親,率領着一百個酒兒子,以粗硬的線條方式,以中國文字幾千年優美的形體流變,向人們講述着江陽綿長的酒故事。

  江陽的酒故事,從秦漢開始,至宋有「江陽食不足,瀘州酒有餘」,至元有「甘醇曲」,演繹了一千多年,至一五七三年,明萬曆元年,突然凝固成了一個符號,這個符號,成了中國濃香型酒的發端鼻祖。

  一腳踏進瀘州老窖一五七三廣場,酒香一直撞擊着我的鼻子,瀘州給客人的見面禮,濃重而直接,這是糧食的精英們經過集體蛻變洗禮後的愉快重生,以一種濃烈的方式。我仔細觀察七十幾米長的「吃酒圖」浮雕,內心連連感嘆,中國的酒文化,瀘州是典型代表,「江陽酒熟花似錦」,江陽處於瀘州酒城的中心,一五七三乃王中之王。

  一五七三酒窖。

  站在用玻璃封閉起來的樓上,我往樓下的酒窖放眼。寬敞的廠房,橫樑以上頂部黑黝黝的,那是久遠年代酒作坊的煙熏而成,地上長方形的灰色窖蓋,長三點八米,寬和深均為二點四米,它不是普通的酒池,池裏有深深的傳統和厚厚的歷史。那些灰色窖泥,已經很有些蒼老的年紀,曾經被反覆搓揉,但每次重新使用,它們都煥發出了新的生命,它們是四百多種有益微生物的集合體,它們負責用身體擋住酒糟和空氣的接觸,它們和酒糟親密結合,耳鬢廝磨。一五七三酒窖,中國釀酒第一窖,國寶級的文物,我面前的文物還在盡責完成自己的使命,這實在少見,絕大部分文物都只能供人瞻仰而已。

  忽然,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宋人筆記中的意象,場景強烈而清晰。

  宋代楊億的筆記《楊文公談苑》有《縉雲醞匠》,說的是縉雲有個釀酒專賣署,釀酒師傅水平極高,他釀的酒,喝過的人無不讚美。管理專署的負責人就動了心思,他要求師傅將方子寫下來,交給他建安的親家去釀。

  後來,負責人的老家來信埋怨,那邊的酒釀出來,味道一點也不好。負責人就將師傅喊來責問,師傅說:方子我早寫給您了,然而釀酒,是有很多講究的,天氣的溫炎寒涼,水放多少,如何攪拌,效果都會不一樣,這些東西我都講不出,我只是按照感覺做。我家裏有兩個兒子,他們釀的酒也沒有我好喝。

  這個意象使我堅定地認為,中國許多傳統的工藝,有許多都靠工匠們獨自摸索,靠耳濡目染嫡子嫡孫的代代相傳,但在傳承的過程中,會出現許多缺失,上面那位釀酒師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他的師傅是怎麼傳給他的,但徒弟超過師傅或徒弟不如師傅的情景常常出現,大家憑的都是悟性。

  一五七三的酒窖邊,有一些工人在忙碌着,他們着統一服裝,有的手裏正揚着鍬,將窖池裏的酒糟往外鏟,有的正封閉窖池,抹了一道又一道,如抹泥牆,灰色的窖泥三抹兩抹,就變成了鏡面樣,光光的,它們安靜地守衛着自己的那一方領地。

  我相信,這裏的每一道工序,都是一五七三自己的創造,他們用自己的方法釀造老窖,已經四百多年,猶如那縉雲釀酒師傅,靠的不僅僅是方子,有只可意會的心傳,還有長江邊的龍泉井水。

  我和蔣子龍、葉辛先生,站在龍泉井碑石邊,仔細觀察。

  這應該是一口活井,樣板井,邊上立有清嘉慶十二年的《重修龍泉井碑》,碑文告訴我,瀘州酒,一直用龍泉井水釀造,清冽龍泉,唇齒留香,它獨有的透明,微甜,弱酸性水質,是瀘州老窖品質的重要保證之一。

  瀘州一個字,這一個字一定就是酒。我在江陽的幾天時間裏,聞酒,看酒,調酒,品酒,談酒,幾乎都徜徉在酒的世界裏,被酒興奮着,不是喝,聞着就醉了。

  鄰玉小鎮,名副其實的酒鎮。

  賴氏集團的地下酒窖,讓所有人震撼。

  酒窖曲裏拐彎,精心構造,沿石壁伸延,凡空隙處,均有酒罎藏放着,小的十幾斤幾十斤,大的幾百上千斤,它們要在這窖裏待上數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每個罎都有身份證,我順便記下:四○八號,四十二點一度酒,七百一十四公斤;四○九號四十二點三度酒,七百二十三公斤;四一一號,四十二點五度酒,六百八十九公斤;四一二號,原酒,二百六十公斤。

  原酒出廠後,還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窖藏,才能有人們想像中的口味,這酒也如同人,剛出生的孩子,他們都有成長期,他們要積聚起相當的力量,才能在社會中擔負起一定的角色。

  二

  秋分雖將至,但陽光依然暖可比初夏,當葉辛、蔣子龍撐起油紙傘,站在分水老街那狹窄的街道上時,笑容溢滿了他們的臉,我細看,他們的神情,竟也有點害羞。

  我知道大男人們的難為情,這油紙傘,是江南姑娘在雨巷裏撐着去和心上人約會的,是西子湖畔白素貞撐着去尋找情意郎的,但,此刻,我們站在分水油紙傘的生產基地、國家非遺傳承人畢六福的油紙傘技藝傳習所前,興奮不已,我們來到了油紙傘的世界,這裏不是江南,這裏是西南的一個偏僻小鎮。

  分水嶺,原來就叫分水。我說,我老家就是分水,我是到我老家來了。

  老街上,好多牌子都直接寫上分水,分水電信營業所,分水油紙傘直銷門市部,分水名家手繪油紙傘,要不是我老家沒有油紙傘,我以為就身處老家呢,恍惚間,如時空場景轉換。

  畢六福帶我們參觀他的傳習所,其實就是生產基地。

  老畢操一口濃重的四川話,大聲講述着油紙傘的歷史,在我們的不斷提問中,他嫻熟地回答着一切。他的生產基地,錯落在江岸的山坡上,我們層遞而下,道窄而陡,兩旁有限的空地上,都晾滿了大大小小的油紙傘,如茂盛的花朵,開在晴陽下,油紙發出的亮光,時而閃閃。

  做傘骨,穿線架,糊紙面,工人們在各自的工位忙碌着,異常專注,動作熟練,他們的專注,《莊子》裏老木匠和齊桓公的對話場景,似乎就浮現在我眼前的另一個時空裏:齊桓公在堂上認真地讀書,老木匠輪匾在堂下埋頭做車輪。

  老木匠累了,他放下手上的活計,好奇地問桓公:大王呀,您讀的是什麼書呢?桓公答:聖賢書。老木匠又問:聖人還在嗎?桓公答:不在了。老木匠哈哈大笑,顯然有些放肆:凡是能用文字記下來的,都是糟粕,聖賢書也是糟粕。桓公有些吃驚地看着老木匠:為什麼呀?不可能吧!老木匠慢悠悠的樣子:我是咱們國家做車輪的高手,我做車輪得心應手,完全靠感覺,我做的輪子又漂亮又結實,但我的兩個兒子,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繼承我的手藝。

  齊桓公似乎有點明白,但似乎又不明白,這手藝和我治理國家有關係嗎?旁觀者呵呵:有啊,如果讓百姓休養生息,就如同野外的森林,自由生長,那就是一種得心應手的治國狀態。

  老木匠,宋代縉雲釀酒師,其實都是工藝大師,講的是心領神會。

  涮涮涮,糊傘面的工人,拿着一把小刷子,是特製的那一種,小刷子的尖頭部分,被改造成一個鈎子,用來紮緊傘蓋的線繩,上下翻飛,一把簡單的傘,做起來卻不簡單,要想讓傘遮風避雨,一定要使它有足夠的抵抗風雨的能力。

  傘面是可以畫出花來的地方,必須畫上花,以滿足那些如花樣的撐傘女人們。傘的森林中,我蹲下來數花。

  紅梅傘,紅的朵,黑的虬枝,綻放在傘面上,奔放熱烈。

  玉蘭花傘,潔白的玉蘭,墨綠的傘面,暗香浮動。

  牡丹花傘,綠葉卷紅,雍容華貴,國色天香。

  我還看到了一些特別的傘花。

  水滴。把水滴放大,塗上色,也是花,自然的花,瞬間的花。雨花翻捲起數個觔斗,閒閒地跳落在傘面上,滴答滴答,和傘面上的雨花,匯合成一道特別的風景。

  雲彩。將各色雲朵,打散打碎,染上淡淡的色彩,瞧,對面,遠處的巷子裏,緩緩移過來一女孩,撐着把雲彩傘,她是那個叫彩雲的姑娘嗎?哈,極有可能!

  傘花的世界,花朵的世界,幾乎每一把油紙傘都不重樣。

  步至生產基地的最底一間,轉角出門,一塊幾十平方的菜地,上面長滿了各色傘花,如大小朵的蘑菇群,鮮艷欲滴。

  老畢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場地。他的傘賣得很遠,他成了江陽的另一張金名片,不,應該是瀘州。

  三

  我剛住進江陽的南苑賓館,工作人員就笑着敲門,她們送來一袋新鮮桂圓:這是我們江陽的桂圓,剛剛採摘來的,請您品嘗。

  略有吃驚,瀘州也有桂圓?而且現在已經九月中旬,七月下旬我去冼星海的故鄉─廣州欖核鎮,在星海路的兩邊,見到了掛滿枝頭的桂圓,那時,離桂圓成熟只有一周的時間了。

  而江陽的桂圓,竟成熟這麼遲嘛?

  第二天下午,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獨自在張壩的桂圓林裏,驚奇地數着那些老桂圓樹。

  事先我已知道,這座桂圓林,是生長在中國北緯最大的桂圓林,有一萬多棵老桂圓樹,一萬多棵荔枝樹,樹齡均在兩三百年以上,且仍然在旺盛生產。

  我的驚奇,其實是沒有往腦裏深想,仔細梳理一下,白居易寫過《荔枝圖序》呀:「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而且,他寫得明明白白:「荔枝生巴峽間」,也就是說,四川早就生產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楊美女吃的荔枝,就是從四川趕運過去的。

  張壩桂圓林,緣於三百多年前,一位姓張的人士所為。那張氏,夾裹在「湖廣填四川」的人潮中到了江陽,從外帶得桂圓種,種着試驗,不想,從一片林,發展到一個村,甚至幾個村。

  幾乎每一棵桂圓樹,都標有年份。

  按着年份,我找到了幾個小桂圓叢林,因為年份的相同或相近,我猜想,那是主人一起栽下的。隨着張姓人家的桂圓林不斷長大,收穫滿滿,後來的人們也都要栽種桂圓荔枝樹。為了日後的容易辨認,戶與戶之間的桂圓林,都用樟樹隔開,難怪,我在桂圓林裏發現了不少樟樹。

  樹的年輪,就是真實的歷史,清晰地寫在大地和天空中,真實地記載了變幻的風雲。

  一七四○年樹叢。

  主枝倒並不粗壯,樹身上綴滿了綠藤,離地一米左右,三大枝分立,各自伸向獨自的天空,枝上生枝,杈上有杈,為自己撐起一片自由的天空。

  一七四○年,是個普通的猴年,世界上也沒有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那些事都離我們太遠。值得說的,我以為只有一件事,和我們有點關係(應該是和我們的先人),虛歲三十的乾隆,已經做皇帝五年了,風華正茂之時,他的宏圖大志,正開始有條不紊地實施。這一年的十一月,他為修改後的《大清律例》(簡稱《大清律》)寫了序言,並命令頒行。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一部法律,一直到一九一○年才廢止。清朝經過三代君臣的努力,天下已經初步實現穩定。乾隆的目的,就是要讓民眾在休養生息的基礎上大力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其中「田宅」條,顯然,對張姓人家大量栽種桂圓荔枝樹是一種大利好:第四條規定,所有百姓不得讓土地荒蕪,如果荒蕪了,要按荒蕪的數量判罪。讓大地披上綠色,子孫也可以享受,栽桂圓林,一舉數得。

  一八二○年樹叢。

  這一年的一月,英國國王喬治三世死了;這一年的九月,嘉慶皇帝駕崩了,道光皇帝繼位,大清衰敗由此開始。其實,一七九三年,英帝國從馬戛爾尼使團來華開始,就一直在醞釀佔中國人的便宜。

  一八四○年樹叢。

  我看到若干粗壯的桂圓樹,離地分杈,生長旺盛,樹枝上掛滿果子。

  突然有一棵,樹枝幹上還掛着一隻吊袋,那應該是營養液,樹木常見的那種,因為害蟲,營養不夠,桂圓樹的生命出現了危險。

  不過,一八四○,看着這個數字,心裏就一陣痛,從這個年份開始,侵略者的足跡,就不斷地蹂躪着中國的大地,恣肆妄為。傷心的事,略去不說。

  一切人事,俱往矣,長江邊上,張壩,這萬株桂圓林,誰說是孤立地生長着?張姓人家絕對不會想到,這些桂圓樹,會是三百年中國歷史的極好見證者。

  張壩桂圓個頭不大,肉薄,核稍嫌大,但絕對甜,是我吃過最甜的桂圓。

  在張壩藝術園,應邀塗抹了幾個字:三百年寸蔭。

  我的意思其實有兩層:三百年時光,雖風雲變幻,但也只是短暫一瞬;即便時光再短,我們也要努力去拚搏。

  四

  老窖池。油紙傘。桂圓林。

  泉井。竹子。森林。

  長江在瀘州地界瀟灑打了個勾後,給江陽留下了一地的寶物,也給了江陽一個滿意的好評,又歡天喜地向東奔赴而去。

  江之南,江陽。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一級作家,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十五種。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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