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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一度

時間:2017-07-16 03:15:48來源:大公網

  樂家茶碗是日本古典藝術的必修課,但就像大多數古典藝術一樣,被二十幾歲的擁有着揮霍不完的青春的美院學生們嫌棄着,雖然這些年日本的東洋美術在受到西方重視,不斷推陳出新,然而那金字塔尖頂的一點精華,遙不可及。

  「好無聊啊。」成宮介二嘆了口氣,俊俏的臉蛋埋在亂髮之中,他纖細的手指在陶土中找不到感覺,越來越沮喪,反感地咕噥道:「被炒作得爛俗的樂家燒。」

  娜娜的纖腰在工作圍裙中若隱若現,低頭握着竹刀專心削着筒身,她的皮膚過於白皙,手臂上的青筋若隱若現。娜娜對於古典藝術雖然不是特別有感覺,不過既然她崇拜的石川老師說培養感性,想必對於平面美術的創造也會有幫助的。

  石川老師在陶土作坊間裏慢慢踱步,在娜娜的對面停了,看到她削泥的姿勢,伸出手將她的左手輕輕扶住,一股暖流從手掌中傳過,娜娜如同電擊一樣,手有點顫抖,常年陶藝訓練使得石川的手溫潤厚實,穩穩地托住了她,「筒身腰部這裏要略略多削掉一點,正好讓手可以舒服地握住茶碗。」他伸出另一隻手指點着要削去的部位,娜娜的竹刀跟着他的手指移動,大約五六刀下去,石川示意她停住,將茶碗轉着看了一會,點點頭,復又彎腰指着一處,娜娜再削,這樣來回幾次之後,他方才起身點點頭,「現在可以削高台了。」

  石川走後,成宮回過頭來不無醋意地說:「石川老師指點得還真地道。」

  娜娜頭也不抬,笑道:「成宮君,你就等小田原先生的茶道課吧。」

  小田原先生是茶道的美女老師,對於有着頑皮性格的成宮的喜愛,路人皆知。

娜娜有着一個像中國人的日本父親和一個像日本人的中國母親,這使她常有時空錯亂的感覺。父親是日本人的戰爭遺孤,由於各種原因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才回到日本,為了回到日本他在中國拒絕一切相親的機會,在中國東北生長的父親操着一口東北口音的普通話,日語幾乎完全不會,在政府的就業安排幫助下,在千葉大學做中文口語助教,周末到按摩店打短工,艱難度日,直到一年半之後有研究二戰日本史的教授找到他合作,他才正式拿到大學準教授的職位,領了一份薪水,過上相對比較正常的生活。而母親是通過日語學校過來留學的中國人,說是留學其實不過是打工的藉口,九十年代初期中國內地的收入和日本的差別很大,打工打着打着就把學業荒廢了,留學簽證也廢掉,最後黑在日本,這樣的中國人不少。娜娜的母親在新宿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娜娜的父親,父親那時候和中國女子的溝通比和日本女子的溝通還要順暢,而婚姻幫助母親將身份重新洗白。

  娜娜四歲的時候,母親離家出走了,娜娜從不問母親的去向,彷彿那是一個被歲月封存的生銹鐵盒。

  陶藝課下課後,學生陸續走了,娜娜觀察一下底座的螺紋,又將茶碗翻轉過來修正碗口,削薄削低,讓碗口呈現出一種微微含腰的姿態,石川並不催她,不動聲色站在那裏凝視着,微微頷首,「感覺不錯。」他的聲音沉穩,娜娜略帶羞澀地點頭,默默收拾刀具,窗外暮色一點點濃重起來,她感覺到倚窗而立的老師散發着松木的香味。

  走出教室,校園裏綠樹成蔭,教學樓邊上的紫藤架下落了一地紫英,「一夜落花雨,滿城流水香。」那是石川老師講禪宗課的時候引用過。娜娜憂傷地坐下,看着一地落花,昨夜是下雨了,昨夜,她在歌舞伎町,見到了母親,一個許久沒有打開的盒子打開了,滿盒腐爛的花朵。她想起龍雲,想起她扣着他的手,他一步步拉着她走出去那裏,燈紅酒綠在身後一點一點退去,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直到他們走到新宿的中央公園,新宿的西部,另一個世界,那是工薪階層的世界,世界安靜下來,只有兩人相對無語。

  後來下雨了,雨滴很大,但是不急,打着樹梢,窸窸窣窣,雨滴打在髮上、頭上、臉上,冰涼而沉重,龍雲將她攬入懷中,吻着她。雨滴越來越急,龍雲吻得越來越深,他好像流淚了,或者是她流淚了,他脫下西裝將她裹住,西裝濕透了,他的襯衫濕透了,她的衣服也漸漸濕了,他們不停地吻着,天地之間,只有從蒼穹中一瀉而下的冷雨,和他們的吻、年輕的燥熱的身體。

  新宿有的是情人旅館,他們沒有回家,在性十分開放的日本,這卻是他們第一次這樣相處。二十幾歲青春的身體,足夠的熱情和精力,這夜晚的憂傷,來得及時,恰是催情的靈藥。娜娜哭泣着,宣泄着,龍雲哭泣着,衝擊着,脹痛的荷爾蒙,終於找到了出口,噴薄而出,回歸平靜。

  龍雲從背後抱着娜娜,撫摸着她鎖骨的輪廓、下巴的曲線,撫摸着她的纖巧的脖子,感覺到兩人的關係終於衝破了那個若有若無的境界,到了明晰的世界,雖然稍遠一點的前方依然模糊,但是此刻當下,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愛你。」他說。

  娜娜沒有回答,彷彿已經睡過去了。

  「娜娜。」

  娜娜本能地回過頭,石川站在她身後,關切地看着她,見她回頭,將一塊手帕放在她的手上,「你忘東西了」,石川微笑着說,停了一下,又問:「你沒事吧?」

  娜娜搖搖頭,抬頭看看垂下的紫藤花。

  「今年的紫藤開得不錯呢。」石川順着她的目光也看看紫藤。

  「一夜落花雨,滿城流水香。」娜娜說。

  「記得真牢啊,到底是娜娜。」石川讚嘆道。「對了,最近上野的東京都美術館有樂家茶碗的展出,建議去看看。」

  娜娜點點頭,遲疑了一會,方羞澀地問道:「老師您去嗎?」

  石川點頭,「我當然去,我是樂家十五代吉左衛門下的俱樂部成員,幾乎每周都要過去幫忙。」

  娜娜說,「會遇到老師嗎?」

  石川的眼睛洞悉一些,他溫和地說:「我不一定在展廳,不過你看了之後我們可以一起討論討論,把你的感想和我說說。」

  娜娜的手機響了,她猜到是龍雲,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抬手把手機關掉,石川卻馬上知趣地說:「那我先走了,娜娜一定要去看啊,娜娜的感性非常出眾。」

  娜娜看着石川懇切的面容,默默頷首鞠躬,「謝謝老師。」

  石川轉身離去,他依然穿着陶藝作坊的工作服,繫着圍裙,身形清瘦,鬢邊有若有若無的白髮,天色已暗,他須臾間便消失在爬山虎掩映的教學樓中。

  龍雲猶豫了很久才下決心打電話給娜娜,這個電話,如果打,有點像在纏着娜娜,如果不打,昨晚就像夢一樣散掉,他看不透娜娜,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昨晚,他找到娜娜的時候,她站在一傢具樂部門口發呆,如同受了驚嚇的小獸,臉色蒼白,瘋狂而慌亂,他二話不說拉着她就走。龍雲後來想起來有點遺憾,他很想去看看娜娜的母親,趁機會多了解一點娜娜的家庭,他想介入娜娜的生活,然而昨晚一切發生得太快,他看到娜娜的第一眼就只想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電話被掐斷後,娜娜從LINE上給龍雲發了一條消息,「今天累了,想直接回家。」

  龍雲壓下心裏的失望,回道:「好的,我只是有點擔心,你沒事就好,趕緊回家吧。」  

  道玄阪華燈初上,尋找着酒吧食肆的人們來來往往,新的夜生活已經開啟,龍雲逆流而行往車站方向走去,俊俏的臉龐寫着落寞,街邊的露天咖啡店裏傳來憂鬱的藍調,又到了工薪階層小白領們借酒消愁的時間了。沒有人注意他,而他也不關心路過的人,擦肩而過的人們,彼此生活在沒有交集的平行的世界裏。這是東京,最繁華和最孤寂的地方同在,「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置身於這華美的世界,卻彷彿是在一個四面鏡子的房間,轉來轉去,卻仍然只看到自己的鏡像和鏡像中的鏡像。而這虛無感,卻也正是龍雲喜歡東京的原因。

  龍雲信步走着,目黑川的櫻花已經落盡,河道兩旁初夏的新綠漸漸轉濃,紫陽花的紫藍色的花球一簇簇在濃綠中開得茂盛,間有雞蛋花,虞美人飄逸的樣子。離開澀谷車站越來越遠,人聲和音樂變得遙遠,目黑川很深,而河水很淺,似乎是泄洪的支流,河水中浮着一隻不知道哪裏來的野鴨,一身墨綠油亮的鴨毛,旁若無人地游着。池尻附近是一些高檔住宅區,天空花園連接着高架,據說是為了吸收高架路上汽車的噪音而設計,拔地而起的水泥牆上爬滿藤蘿。龍雲買了一罐冰啤酒,找了轉角處樹下的木櫈,坐下來悶悶地喝着。

  一個少婦模樣的女子從身邊走過,似乎丟了什麼東西的模樣,來回低頭逡巡,龍雲不經意地一低頭,發現腳邊一顆珍珠耳墜,淡淡珠光在暮色中顯得無比溫潤,他下意識撿起來遞了過去,「是找這個嗎?」

  「呀,謝謝您!」少婦驚到,忙接過耳墜,抬頭看他一眼卻又忙羞澀地低下頭去。

  龍雲果然看到她耳邊只剩一耳墜,再觀察那女子,本白蕾絲水洗襯衫,墨綠寬鬆中褲,頸中銅綠復古項鏈,腳下是銀白相間的休閒平底鞋,手握一把蕾絲遮陽傘,妝容精緻,眼角若隱若現的魚尾紋,彷彿一朵默默開放的百合。

  這附近是高級住宅區,出入皆是貴婦,看少婦的打扮像是從邊上的高層住宅中出來的樣子,神情中卻看不出來一絲絲倨傲。

  「如果丟了一隻,耳墜一定很寂寞吧。」龍雲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眼前竟浮起一層霧氣。

  少婦微微鞠躬,未答一言,轉身默默離去,背影裊裊。

(二,上一篇已於6月11日刊出,下一篇將於8月20日刊出)

  ‧一度,專欄作家、網絡寫手,現居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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