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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鳥朝向大地神州──香港回歸二十年憶昔思今/黃維樑

時間:2017-07-02 03:16:08來源:大公網

  最近兩張照片,牽出了我的港情國情。香港各界連月來慶祝回歸二十周年的活動豐富多姿多彩;日前與家人到香港文化博物館參觀「羅浮宮的創想─從皇宮到博物館的八百年」藝術品,這個展覽也是慶祝節目之一。回歸二十年,自然值得大事慶祝,我還想起回歸時刻的歷史場面。所說照片之一就是《大公報》六月十三日A24版所刊的一九九七年回歸典禮現場,這張盛典的舊相片已載入了史冊。

  一九八○年代初期,香港的九七前途成為問題,對此有樂觀者,有悲觀者,有迷惘者。一九八三年,一位詩人開車從新界到九龍,過獅子山隧道時,心裏忐忑問道:「時光隧道的幽秘/伸過去,伸過去/─向一九九七/迎面而來的默默車燈啊/那一頭,是什麼景色?」刊物的編者,摘了「那一頭,是什麼景色?」一句,印在封面上。翌年,詩人對着香港的市花洋紫荊,興起憐惜之情:「一彈就破一吹就散的紅霧/十三年的風雨禁得住嗎?」香江小島和神州大地,向來有大大小小諸多風雨,九七問題一來,港人移居外國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後來「回流」的也很多)。學苑和文壇都有故人和洋紫荊道別,走向他們的新世界,那裏跳着袋鼠,飄着楓葉和星條旗。

  我學的和教的都是中國文學,人不應該生活在中國的地方嗎?和校園裏的花草樹木以及師生人文相處已久,吐露港和八仙嶺的美景,不但常在窗外,更永在心中;人要走,那一室一室的充棟圖書又怎樣走呢?我心潮起伏後,穩如泰山起來。「文革」時,有人問錢鍾書先生:「你後悔不後悔一九四九年之後留在中國?」錢先生表示對他的選擇無悔。我想,這是因為博通中西的錢先生愛中國及其文化,他對民族始終有信心。他的同鄉錢穆也如此。錢穆在民族苦難深重的一九三○年代,甚至說中國「五千載,今來古往,一片光明」,真是個徹底的樂觀者。我審慎地向錢看,向前看,看到光明。這不是個只有光明而沒有黑暗的時代,大概任何時代都不是。但我看到光明,我對中華文化有信心。孔子有中庸高明的思想,劉勰有體大慮周的理論,《正氣歌》列述民族的忠良。由《正氣歌》我想起《歌唱祖國》高昂響亮的曲調和歌詞:「……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我如常過着日子,在講壇、在書房、在文苑,晝夜忙着,一年復一年。一九九七年來了,從上環到上水,從太平山到鳳凰山,居民生活靜好。自初夏開始,各種媒體充滿了回歸的報道:跟着,五星紅旗和紫荊紅旗遍城飄揚了,還有「酒旗」─大幅廣告,酒樓推出慶祝回歸的套餐。

  六月三十日晚上,我的回歸套餐,和數千人一起在形如大鵬的華廈內享用。餐畢,大家進入大樓的另一個空間,等候大典的舉行。大多數的香港人,將會在電視熒幕上觀看盛會,我有幸就在現場。容納四千人的大廳,人人盛裝而喜氣,與熟人打招呼,一起拍照,以掛着、豎着旗幟的紅色大平台為背景。譜寫歷史新篇的時刻來了,主禮人就坐,國歌奏響,英國儲君講話,英國國旗徐徐下降;然後,中國國旗冉冉上升,此刻正是零時零分,是六月三十日和七月一日日子的交接,也是中英兩國對香港政權的交接。跟着是國家主席的講話:經歷百年滄桑,香港回歸祖國了。

  典禮進行時,我想起民族百年的貧窮和戰爭,想起新中國的誕生,又一次想起詩人迷茫的句子:「─向一九九七/迎面而來的默默車燈啊/那一頭,是什麼景色」?但兒時聽過後來唱過的《歌唱祖國》在心中最為響亮。也想起千多年前的杜甫,他曾拜官左拾遺,與文武百官序列於氣象宏偉的朝廷,得以見到皇帝─他尊稱的「聖顏」。此事詩人引以為榮,到了晚年依然不忘,而有「彩筆昔曾幹氣象」的詩句。莊嚴的回歸盛典,我參與其間,不禁心裏唸唸有詞:「彩筆昔曾幹氣象」。個人舌鼓筆耕二十多年,業績些微,竟然有機會與歷史相遇。

  二十年前的事,歷歷在目。六月十三日報紙所刊的舊照片,正是香港回歸祖國關鍵的一刻:典禮平台上四支旗桿,英國國旗和殖民地香港之旗已全面降下,五星紅旗和紫荊紅旗已昂然升上。目睹照片,我心中響起的仍然是「……從今走向繁榮富強」的詞句。這是我大半生縈迴於懷的旋律;典禮晚上的翌日(七月一日),我預早寫好的一篇文章,在本港報紙發表,題目就是《「從今走向繁榮富強」─回歸時的心情》。

  另一張照片,是今年五月十六日多份報紙都刊登的:北京一個會議廳中,圓桌會議正在進行。會議桌是個大圓環,褐色木質的,看來典重有光澤;圓環外是淺色繡花地毯;環圓內是有扶手的沙發椅子,坐着三十人。環廳豎着幾支圓柱,廳壁裝飾以多個長方形窗框。環廳裝飾的色調,與桌椅和諧統一,整體呈現典雅穩重的大氣派。正在舉行的是「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包括二十九位外國元首和政府首腦在內的來自一百三十多個國家和七十多個國際組織約一千五百名代表出席峰會,就對接發展戰略、推動互聯互通、促進人文交流等議題交換意見,以達成共識。主持會議的,是我國的國家主席。看照片,我又想到唐代杜甫高吟的「氣象」。此外,不能不聯想的是杜子美的前輩王維。王維清早在大明宮上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萬國的使節來長安朝見大唐天子。此即古人說的「萬邦來朝」,何等氣象!我這裏只是《文心雕龍》說的「寂然凝慮,思接千載」,並沒有把「萬邦」啊、「拜」啊和今天的情況等同之意,何況今天並沒有天子。中國雖然已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大國,卻仍是發展中國家。可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聯想到「盛唐氣象」。國力增強使得有此氣象,有此氣象,繼續發展,我們不要和超級大國一樣稱霸,而要行王道:大道之行也,各國互聯互通、互惠互利。

  香港的不少青年,卻不知道什麼是「一帶一路」,更遑論「盛唐氣象」。五月某日,我講課講到一九七○年代的一篇散文,懷鄉愛國的作者,很想在大陸的西北一條古驛道馳車,「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疊的節拍裏車向西北,……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這條路正是絲綢之路,也就是「一帶一路」的「一帶」。講課時,我順便提到近年的「一帶一路」倡議,以及最近的國際合作高峰論壇。聽課的幾個大學生,昧於文中幾個典故,竟然對「一帶一路」也一無所知;高峰論壇對他們來說,則似乎是不必知道的時事新聞。

  不讀報,看不到圓桌會議廳的照片?通過手機讀新聞時,略過國家的重要新聞而不讀?還是所讀的媒體,一面倒不「親中」,根本不報道?我初是疑惑,繼而難過。聯想到近年幾許本港青年的不「熟書」:古代歷史不知,當代國情不識;加上一些人政治上的偏激,我幾乎要像魯迅一樣,呼籲「救救孩子」。香港為數不少的青年人,其偏激和反叛,原因很多,不認識歷史和國情是重要的一個。

  唉,「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讀書人態度哪裏去了?從屈原到杜甫到文天祥到近代的多少仁人志士,誰不關心國家,誰不愛國?一般的庶民百姓,歷代也多有非常愛國以至為國捐軀的。國破則家亡,國強則家興。一個民族怎能不知國富之可幸,國亡之可悲?張曉風有一篇文章,縷述父母為子女取名字的嘉心美意,而對學生殷殷期許。國人多有以「建國」、「國強」、「建邦」、「振邦」為名的,可敬中國父母心!我所欽佩的一位詩人,一九六○年代客居美國,愛國之情引生出他的遺願:「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着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西方人一樣多愛國者。如蕭邦去國,帶着一撮故鄉的泥土;如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如詩人濟慈,都「歌唱祖國」。

  今天香港的青少年,如果不讀歷史,怎能知道興亡之道、今昔之比?怎能知道有古代的盛唐氣象和近代的喪權辱國?文首提到的羅浮宮八百年文物展,不就是法國人的歷史認知?粵人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所描述的清末積弱腐敗,操粵語的香港青年,有多少人知道這位愛國的同鄉?內地的事物,大大小小不美不善的,不勝枚舉;從小處舉例,就有這樣那樣的不文明,好像我內地的乒乓球友,就有漂亮地隨手擊球,而後難看地隨地吐痰的。我們不應該因為某些方面文明的不足,而忽視別的方面如科技經濟物質文明的躍進。一九六○年代,母親把油塘糧食從香港寄到內地接濟親友。三十年後,我每一次進入內地的超市,看到吃用雜貨品種萬千,每櫃每架充盈滿溢,光就這一個今昔對比,就使我激動欲哭。

  凝視「一帶一路」論壇照片,我想到的是,有了國人聰明智慧刻苦耐勞的建設,國力強大,國家達至數百年來未有的繁榮富強。再看那回歸盛典的照片,神思馳騁,會場所在的會展中心,那一隻鵬鳥,朝北向着大地神州。

  ‧黃維樑,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原)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客席講座教授;已出版著作《香港文學初探》等二十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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