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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幽夢,夢紅樓\綠騎士

時間:2017-06-11 03:15:47來源:大公網

  很多年前,初到法國時,有位朋友帶我去巴黎北郊約三十公里一個古修院遺址,參加一個晚間音樂會。早已忘了是什麼旋律,但印象非常深刻的是:石路兩邊地上,小玻璃杯盛着的燭光沿途搖閃;以及古牆間的演奏廳,鳥兒從高處的窗洞飛進飛出,如幻如真。離去時,偌大空曠的園中,抬頭見到一個比黑暗更黑一些的高瘦影子,原來是完全倒塌了的大教堂剩下唯一的塔,似個孤獨的巨人,在遺忘河中固執地想扎根。淡淡月色下,無比淒美。「冷月葬詩魂」這句子忽在耳邊幽幽響起,卻完全沒想到,瀟湘妃子與怡紅公子的魂魄,可能正在附近飄盪。

  L'Abbaye de Royaumont,華幽夢修道院,確是承載着一個來自遙遠中華的幽夢。

  一九八一年,《紅樓夢》法譯本由法國著名的伽里瑪出版社推出,收在世界鉅作雲集的「七星文庫」中,轟動一時。李治華和雅歌(Jacqueline Alézais)夫婦,與安德烈.鐸爾孟這「譯林三友」,在翻譯國中築成了劃時代的「大觀園」。

  李治華一九三七年赴法留學,之後就職於法國國家科研究中心和東方語言學院等。一九五四年他開始翻譯《紅樓夢》,由不懂中文的太太雅歌將他的法文譯稿作初步修改潤色,再由精通中法文學的鐸爾孟深入審校推敲。

  安德烈‧鐸爾孟(André d'Hormon),字浩然。這位法國人深懷着的中國情意結,簡直不離不棄,莫失莫忘,一輩子都活在中國夢裏。一八八一年他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是個私生子,在那個時代無疑極為社會不容,不久母親便自殺了。他由祖父母養育長大,心中肯定漫着無法驅散的陰影。鐸爾孟早年曾跟隨時任大清帝國駐法使館武官的唐在復學習中文。一九○二年與赴法留學的李石曾成為莫逆之交。一九○六年,二十五歲的鐸前往中國,豈料一留便四十八年,其中只有兩年回過法國。他首先是由唐在復推薦,擔任醇親王的家庭法語教師。北洋政府時期,他當過外交顧問,他提倡民主選舉、建議成立完善立法程序。但很快地,他對政治失望而退出這圈子。

  他住在北京新鮮胡同,身兼數職,生活充實豐富。專心從事教育與促進中法文化交流,任教北京大學、參與創立了並任教北京中法大學,就在此時李治華上過他的課。後來他負責籌辦北京中法漢學研究所並擔任所長。另一方面,他是個詩人,有着浪漫的一面。當法國詩人聖尚佩思在北京的時候,有時他們會一起跑上西山寫詩誦詩,但跟着鐸就會把作品燒掉,不留痕跡。他說中國是個禮儀之邦,要入鄉隨俗,所以衣食習慣都完全像一個中國人。而他對中國文學詩詞更有深入研究。他一生痴迷中國文化,並致力向西方宣揚中國文化的優越性。因為相信一生都會在中國度過,鐸在西山買好了墓地。

  豈料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中法無邦交,研究所要撤退全部人員,鐸是最後一批離開中國的,回到舉目無親的故鄉。確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在一次記者訪問中,他黯然道:「我擁有的一切都留了在中國。只有一個微弱的夢想帶回來。」七十三歲了,去哪裏?做什麼?還有什麼希望?連住的地方都成問題。後經人輾轉介紹,終於在華幽夢古修院找到立足所,行李中都是夢的碎片。他說:「我開始為自己服喪。」他常穿中式服裝,不愛與人溝通,把自己關閉起來,完全是一個孤獨的異鄉人。

  這時剛好李治華接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任命翻譯《紅樓夢》,條件是要有一位不但懂中文,更要精通古典詩詞的專家合作,李便前去找這位剛從中國回來的老師。從西山到華幽夢,也是天緣巧合。其實鐸在中國時已精讀《紅樓夢》多遍,對於書中的詩詞以及一些建築、器具等名詞的法譯已下過功夫。現在都派上用場了。他倆開始了十年風雨不改的「夢約」。李每周初都在巴黎工作,星期三回里昂。於是每個星期二下午,他從巴黎乘一個小時的火車而來,再走四公里的路。每次帶來新譯的、經雅歌作了初步修改的文稿,鐸亦將上周修改好的稿拿出來互相商榷,非常細密嚴謹。於是,大荒山無稽崖、赤霞宮靈河岸、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十二金釵……都悄悄地踏進了這個與金陵隔了萬水千山的古修院。這本奇書輪迴進一個迥異的文字世界。

  鐸全心全意投入《紅樓夢》法譯,探索其間奧妙,推敲難題。是一段曲折的歷險和尋幽探勝,也藉此延續了他鑄在心底的中國夢。那時的《紅樓夢》各國翻譯版本有百多種,但多是節譯,尤其是避過詩詞。這「譯林三友」則堅決進行一百二十回全譯。紅書中採用了多種中國古典的韻文形式,對譯者是重重難關。李對此項目最沒把握,曾說:「幸虧當時有浩然師幫助,不然的話,我個人是無法勝任的。」鐸對詩的功力深厚,多採用古典法文格律詩的亞歷山大體將詩詞歌賦譯出來。像煉丹似的,鐸的工作遠遠超越了普通的校閱。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說:「離開北京時我的確覺得老了,但《紅樓夢》又把我重新激活。」

  十年後,《紅樓夢》第一次修改已完成了,但鐸仍不滿意,為了精益求精,要進行第二次修校。可惜在修校到第五十回時,八十七歲的鐸因病離世。離去前他囑咐:要將已故朋友的書信全部焚燒,仍在生的則交還。身體器官捐作醫學用,沒有墳墓。正如他曾寫的詩都是隨便燒掉的,不留痕跡在人間,也是他對生命焚稿斷痴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不過,雖然未能如願葬在西山,其實他葬在了那三千多頁薄薄而深厚的書紙間,活得又廣又遠。

  之後,李氏夫婦再用了十七年苦工,一面教書一面繼續此項重大任務,尤其致力於增加引文和註解方面,十七年後全本法譯《紅樓夢》才終於面世,前後廿七年,毅力的爐火鑄成了這個寶鼎。

  關於這段事跡、最初作出研究的是錢林森《〈紅樓夢〉在法國》,深入論述此項盛事的發展過程和文化意義。鄭碧賢的《〈紅樓夢〉在法蘭西的命運》,以小說形式記載這個動人的故事,資料豐富,難能可貴。二○一四年因紀念中法建交,北京衛視拍攝了《一個法國人的紅樓夢》紀錄片。

  華幽夢始建於一二二八年,正是南宋時期。這所修都會(Cistercien)修院是由被稱為聖路易的路易九世成立,他常來此居住。雖是來靈修,但到底是為王室而設,建築風格都帶華美的細節,有異於崇尚簡樸的普通修道院。悠長的歷史中它當然也經歷過無數風浪,大革命時被國家收購、用作紡織廠。三百多個工人合力拆掉教堂,用那些石頭來建工人居所。奇怪的是拆剩了一個塔,就是現在孤零零地立着的遺跡。一九六四年成立的華幽夢基金會是法國首個私人基金會,目的是通過科學進步追求人際和平。後來則以舉辦文化活動為主。

  最近重遊華幽夢。去年經過重大裝修的古蹟,在歲月留痕上處處是新氣息。偌大的園子中,幾座古美大樓,有宿舍、飯廳、演奏廳等。樹影間流過一條小溪,飄過音樂、詩句。更碰上晴朗溫爽的周末,草木欣盛的園中滿是遊人的嬉笑,更是一對接一對的新人在拍結婚照,要記錄下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伴着一群群打扮漂亮的親友,一片喜氣洋洋;真像迎春題詠大觀園,「誰信世間有此景,遊來寧不暢神思」。連那個塌剩一半的高塔,此刻都似忘了自憐孤獨。

  那座巨大的宿舍,二樓一○九號的小室中,鐸爾孟住了十年,關着他從中國帶回來的一個沉重的夢,幸好這夢開花結果。修道院為他立了一碑紀念牌,其實並不重要。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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