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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的翅膀\陸春祥

時間:2017-05-28 03:15:51來源:大公網

  1、

  我面前就是鵬,我和它近距離對視。

  它靜卧在舟山群島靠西的海面上,它不是一隻鳥,它是一座島,叫大鵬,只有四平方公里,它和金塘大島只相隔一條兩百米的內海峽。

  在我未登島很久前的某一天,一八三五年的某一天,英國傳教士麥都思一行就到了金塘。他們在海灣的北邊登陸,進入城鎮。他們發現,這裏的人民異常友好,傳教書籍很容易散發,發放速度也極快,婦女走過來索要書,小孩子們跟着走了很長的路,也求着要書。他們踩着鵬的翅膀上了大鵬島,一邊走,一邊散發傳教書,好多人都從田裏跑過來,急切地想拿到書,把書當成了很貴重的財寶。

  顯然,麥都思有些洋洋得意,他在為自己傳教的成功而興奮,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時的中國農村,絕大部分百姓,沒有見過外國人,驚異度不亞於看到外星人,看着蝌蚪形文字,他們只是好奇而已。

  但麥都思們,發書傳教只是一個幌子,他們另外還有重要任務,名曰考察當地的地理環境和風土人情,實際上是對清政府進行軍事窺探。

  這是英國人的一貫做法,他們在積聚力量,等待時機。

  一七九二年九月,著名的大英帝國馬戛爾尼使團,打着為乾隆祝壽的旗號,駕駛着「獅子號」軍艦、「克拉倫斯」號商船等龐大船隊,浩蕩向大清國而來。一七九三年六月下旬,舟山成為船隊的第一個登陸地。使團副使的兒子小斯當東,這個小中國通,他寫有《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一書,對定海縣城的觀察就很直露:

  城牆高三十呎,高過城內所有房子,整個城好似一所大的監獄。城牆上每四百碼距離即有一方形石頭雕樓。胸牆上有槍口,雉堞上有箭眼。除了城門口有幾個破舊的熟鐵炮之外,全城沒有其他火力武器。城門是雙層的。城門以內有一崗哨房,裏面住着一些軍隊,四壁掛着弓箭、長茅和火繩槍,這就是他們使用的武器。

  英國人踏在定海的土地上,新奇至極,他們將之喻為東方的威尼斯,美麗的海邊古城,定海的山山水水,盡然攝入眼中。當然,清帝國的軍事處於什麼水平,他們的心裏也一下子有了底。

  即便人家懷着狼子野心,乾隆依然微笑迎賓,他下令:「遇有英吉利貢使到境,不動聲色擺列隊伍,妥為照料。」呵,這是面子問題,也是軍事實力的象徵。

  於是,各地官員不敢怠慢,舟山總兵就派了警衛,陪同斯當東一行遊覽,無數好奇的群眾,爭先恐後圍着洋人,真正的西洋景啊。這位總兵,唯恐接待不周,怕丟了烏紗帽,盡心盡情招待,連着接見使團兩次。

  儘管斯當東並沒有寫出這位總兵的名字,但法國現代作家佩雷菲特在《停滯的帝國》一書裏,還是將他找了出來,我佩服他研究得如此深入。此總兵叫馬瑀,這馬大司令(總兵為二品武官),因為有事情瞞着沒報告,後來還受到了皇帝諭旨的譴責。

  乾隆是怎麼知道的呢?他也是多心,他早就防着英國人,中國人、英國人,全監控。

  總兵,平淡的武官名,但在鴉片戰爭史上,卻成了一個光輝照耀的詞語。

  名詞即將誕生。

  2、

  英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終於失去耐心。

  因為他們牢記馬戛爾尼對清朝的判斷:極其虛弱,「好比是一艘破爛不堪的頭等戰艦」。在被林則徐燒掉兩萬箱鴉片後,一八四○年六月,英國軍隊全副武裝來攻打這艘爛艦了,他們拿廣州沒辦法,掉頭北上。

  六月二十三日,英國軍艦直逼舟山。

  舟山鴉片戰爭遺址公園,位於定海城西的曉峰嶺上。我站在二層台前觀海。前面是一片海,幾座山頭,那些山頭都是小島。公園腳下,是大片的城區,樓房林立,這些街區,一百七十多年前,還是一片海,英軍的炮艦,當年就泊在那些山頭附近,向遺址這邊炮擊的。這種老城牆,正如斯當東描寫,不是太高,也不那麼堅固,炮彈一炸,就會有缺口。

  英軍有強大的自信,他們相信自己的船堅炮利,打掉這座小縣城,還不是像捉鳥那麼簡單呀,即便大鵬,也十拿九穩。海軍司令伯麥,要求定海知縣姚懷祥投降獻城,自然被嚴正拒絕。

  七月五日下午至七月六日,中國軍民的英勇不屈像快鏡頭一樣在我眼前閃現:

  水師總兵張朝發,負傷落水遇難;

  姚知縣帶領部隊守城抵抗,受傷,投梵宮池殉難;

  典史全福被俘不屈,罵賊而死;

  中營書記李昌達投池殉難,其妻房氏也效夫繼殉;

  定海城中許多不願受辱的軍民,紛紛以身殉國。

  第一次保衛戰結束,定海淪陷。

  我走進紀念館後面的三忠祠,小廣場上,高大的御碑迎面而立,道光皇帝以無限悲壯的口氣寫下了告全國軍民書,主要意思為:我們以萬分悲痛的心情,紀念三總兵的為國捐軀,這場戰鬥,悲壯慘烈,葛雲飛所帶部隊,表現尤其突出,我們要對犧牲的總兵,安排好後事,安撫好他們的家人,待定海收復後,建立總兵祠以作永久紀念。

  三忠祠內,皇帝書寫的「忠盡可風」匾額下,葛雲飛、王錫朋、鄭國鴻各自坐立,塑像雖和顏悅色,神光可鑒,但仍然可以讀出各自不屈的神情,我似乎聽到了他們在硝煙中的奮力指揮和大聲呼喊。

  是的,第二次定海保衛戰,從一八四一年九月二十六日開始,整整六天六夜,是中國軍隊抵抗最壯烈的一次,一天連亡三總兵,參戰的五千八百名士兵,基本陣亡,全國震驚,世界也為之注目。

  葛雲飛,葛總兵,用他的鮮血凝聚成了一首抗擊英軍的壯歌。

  我去過蕭山進化,葛雲飛的老家。在進化的山頭埠村,有兩處舊居,都建於清晚期,一處宮保第,一處葛氏宗祠。葛雲飛就出生在宮保第。正房五間,二層,帶兩間廂房,簡單不豪華,江南農村典型的民居。而葛氏宗祠,則是葛年少時的讀書地,也不大,門廳進去是正廳,然後是廂房。宮保第和舟山的總兵祠,都有一塊大青石,兩隻淺窩作抓手,重達三百斤,據說是葛練武時用的舉重物。

  嘉慶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一九年),三十歲的葛雲飛,考中武舉人,道光年間中武進士,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年)官至定海總兵。葛從小受的教育,就是精忠報國,所以,武將不怕死,他這個有文化的武將,臨到緊要關頭,總是衝在最前面,毅然點着火炮,轟斷英艦的桅杆,打響了第二次定海保衛戰的第一炮。

  戰鬥異常慘烈,陣地紛紛失去。求援無果,腹背受敵,英軍步步緊迫。葛總兵帶着最後的兩百士兵,手持利刃,退至竹山門,與英軍近身肉搏。雖勇猛無比,身先士卒,但經不住如蟻英軍圍攻,葛先後身中四十多刀,如一隻折翅的大鵬,最後墜崖身亡。

  此後的定海,深陷英軍的管治,長達五年多。

  英國人將他們的佔領地,描述得像花一樣美。一八六○年四月二十三日,英國《泰晤士報》有個記者這樣寫:

  金塘島及附近島嶼非常肥沃,植被茂盛,山上到處是竹林和灌木叢,有杜鵑花和其他美麗而鮮艷的野花。──有許多整潔的泥牆茅草屋和少數紅磚房組成的小村莊,隱匿在山谷中繚繞的裊裊炊煙之中,從陸地上吹來的新鮮芬芳的微風,還傳來鳥類的各種婉轉啼鳴聲,就連單調枯燥但歡快高昂的青蛙鳴叫聲,也給浪跡天涯的游子帶來喜憂參半的思鄉之情。

  這記者,在別人的土地上如此思鄉,實在有點矯揉造作。不過,數百年後,我確實深深震撼,描述所言不虛,金塘島、大鵬島,都有一種安詳的美,天空湛藍,日光和暖,山靜海平,不急不躁。

  彼時,大鵬港邊,日夜停泊着的英艦英船,鈴聲、警報、炮彈聲、號角聲此起彼伏,而大鵬島,卻椎心無淚,只有靜默療傷。

  3、

  積貧積弱,一去不復返,大鵬開始振翅。

  在舟山國家遠洋漁業基地,我看到了許多停泊着的,比大鵬大得多的巨輪,遠洋運輸大船。一溜藍色貨卡,整齊排列,在等着卸貨,乳白色的包裝,沉甸甸的,在四月的暖陽裏泛着寒氣,這些都是遠洋捕撈來的海產品,到基地還要深加工。

  海產品差不多就一個品種,魷魚。舟山遠洋,有五百多條船,佔全國的五分之一,但魷魚產量,卻佔全國遠洋捕撈的百分之七十以上。也就是說,舟山,是名副其實的中國魷魚第一市。

  我很好奇,舟山並不產魷魚,為什麼會成為全國第一?魷魚的故事一定有趣。

  基地的總經理助理,吳布偉,一個精幹的中年人,顯然是遠洋的專家,遠洋的故事,他裝了一肚子,他向我們如數家珍:

  魷魚營養價值極高,富含高密度蛋白質,一年生,也就是說,你不捕,它也要死去。我們捕魷魚,主要在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三大海域。遠洋捕撈,是國家戰略,我們是在為國民提供蛋白質。遠洋捕撈船,就是流動的國土,在公海上捕撈,風險也有很多,海況、涉外、政治、市場,等等,都要我們用機智去化解,但國家強大了,我們漁民心裏還是踏實的。

  我訪問了兩位捕魷船長。

  陸亨輝,浙普遠九十八號的船長,敦厚結實。他的船,有九百噸,已經屬於捕撈大船了,多的時候五十來人,少的時候,只有三十來人,常年在大西洋和南太平洋之間奔波,差不多要兩年回來一次!我第一次知道,魷魚不是捕的,而是一條一條釣上來的。陸船長的船,機器釣和手釣都有,以機器釣為主。大的魷魚,有數百公斤,小的只有一兩斤重。

  陸船長:「海域不一樣,魷魚的味道和價格就不一樣,阿根廷魷魚最貴,可賣兩萬多一噸。」

  聞此,我「呀」的一聲,算一下,一斤魷魚也只有十來塊錢啊,「工人的工資怎麼算呢?」

  「兩千塊一噸,釣一斤,一塊錢!」

  我感嘆,風裏來,雨裏去,長年生活在大洋上,這魷魚的成本應該不低,但我們吃到的魷魚,也就十來塊一斤。

  張軍磊,浙普遠六○○三號船長,高個精明。他的船,只有二百八十噸,二十來人,每次出海六個月左右。如果是去日本海,十天就可到達。因為全是手釣,一個人一天也只有一、兩百公斤的量,半個月左右卸一次貨。他們釣的,都是一斤左右的小魷魚。

  手釣,並不是我們看到的休閒釣,那是修身養性,悠遊得很,而釣魷魚,卻苦累,好多時候,都是晚上釣,每人一個位,一蹲數小時。

  「辛苦程度?」

  張老大搖着頭笑笑,「你們自己可以想像的。」

  是的,不要說遠洋釣魷辛苦,即便我們全副武裝走進魷魚深加工車間,看着那不停分揀工人的雙手,也感到十分不容易。從剝魷魚片,到做魷魚餅,再反覆過水加層冷凍,最後切成圈圈裝箱,發往全球各地,工人們緊張得一刻也不停。

  在成品車間,我仔細看了幾隻包裝箱上的藍色印刷字:單凍魷魚圈,發往阿爾及利亞。發往地還有埃及、俄羅斯、西班牙、韓國等,哈,好多國家呀。陪同的公司領導說,他們的產品,遠銷全球近九十個國家和地區。

  俯瞰舟山國家遠洋漁業基地規劃藍圖,恰似一隻展翅的大鵬,兩翼已經鼓足張開,向東方而去。

  4、

  海島上來了一列長長的綠皮火車。

  這一長列火車,有八節,靜卧在南洞漁村的村口,實在有點讓人驚奇。白底黑字的方向指示牌標着:南洞至嘉峪關。

  嘉峪關,古代絲綢之路的要塞,在遙遠的西部,這長車,它的志向,是要跨過海,從南洞奔向遠方。

  在我看來,這列車,雖為旅遊產品,卻是一個很好的象徵啊,列車就如海島的翅膀,它一直想要飛翔的。

  南洞是定海白泉鎮下邊的一個村,剛剛,我聽到了最新消息,舟山跨海鐵路指揮部已經設立,白泉,就是終點站。

  我們都很興奮,這舟山島,剛成為國家自貿區,又快要通火車了。

  遠洋漁業,海洋綜合開發,都是島的巨翅,這飛馳的火車,島的另一翅。有了雙翅,大鵬再也不會靜默了。大鵬振動着滄桑而沉重的雙翅,背負着時代賦予的強大使命,鵬程萬里,一直飛向遠方,更遠的遠方。

‧陸春祥,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中的動物》、《筆記的筆記》等。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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