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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沙拉/周潔茹

時間:2017-05-21 03:15:49來源:大公網

  土豆有好多種,但是我只知道兩種,一種是中國土豆,用來做炒土豆絲,那個絲特別細特別長,怎麼切出來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切不出來。一種是美國土豆,用來做土豆沙拉。

  中國土豆的質地是硬的,所以做成菜還是脆的,美國土豆一入滾水就會軟掉,軟成土豆泥。我媽媽手寫的菜譜會用到蛋黃醬和蘋果粒,但我只往土豆泥裏放牛奶和起司,一點點鹽和胡椒,做成我的版本的土豆沙拉。

  我在香港沒有做過土豆沙拉,有一天在惠康的網站上看到有賣美國焗薯,就買了一袋。焗,就是香港人的烤的意思。我媽媽也會烤土豆,用的一種小小的土豆,只加橄欖油和椒鹽,叫做烤扁土豆。我後來查了一下,真正的烤扁土豆是用蒸的,再敲扁了油拌,或者加水煮,撈出來敲扁,油煎。總之是要敲扁,完全不關烤的事,那為什麼要叫烤扁土豆呢?或者這個烤其實是敲的意思,我的家鄉話,烤和敲的發音是一樣的。但我媽媽真的會用小小的烤爐來烤小小的土豆,油和鹽,最多一把葱花。怎麼那麼好吃呢?

  一個星期以後,我收到訂貨,一袋真正的美國土豆,深褐色,巨大。我馬上想起來了我在美國的生活,我與土豆打過的交道。那些回憶並不是那麼美好的。

  我馬上做了一下土豆沙拉,濃郁,雪白,像一座真正的雪山,木勺子插在上面都不會倒下來。

  我想起來住加州的時候認識一個韓國姐姐,上的三藩市一間廚藝學校,學費貴到死,她還不會開車,去三藩市一個小時,都是她先生載她過去。

  樂趣啊。她說,就是有趣。

  我們那個時候是什麼樣的?我們都在讀計算機啊讀統計啊,我們要拿學位啊,我們要找工作啊,我們要在美國活下去,我們經常會覺得我們的日子一點樂趣都沒有。

  我那個時候還有一個語言拍檔,剛剛到美國的時候,國際學生中心派給我的。南美裔的老太太,住在柏拉阿圖城的大房子裏。我沒有車,每次都是她來學校找我,開着一輛亮黑的車。我不認得車,我一直不認得車。後來我住到新澤西,樓下的印度鄰居開一輛林肯車,開了三十年,比我的年紀還大,我就只認得林肯車。我不認得車但是知道那是一輛很貴的車,我也不認得房子,但是知道那是一個很貴的房子。我不說什麼。我坐在她的擺滿了很貴的東西的很貴的房子裏,我只是坐着,我什麼都不想說,我也不想跟學校說,我並不需要這麼一個拍檔,我自己也可以適應美國。有一天她帶我逛了星期天的市集,她總是精心安排每一次見面,有時候帶我去玫瑰園,有時候帶我去她畫中國畫的地方畫畫,有時候她得因為什麼事情取消會面,但她會補回我,請我去城裏唯一的一間中國茶樓飲茶,她真的以為我很想家很想家。可是我並不是那麼想家,我想的全是我的將來,我怎麼辦。那天她帶我逛市集,全是賣手製品的小攤,還有一支爵士樂隊,他們都很老了,但是很努力地表演,每個人都為他們鼓掌,我也只好鼓掌,但我知道我的心太冷淡了。她堅持買了一張他們的CD送給我,她當然是要支持他們,也是要支持我。我一直都不快樂,已經是在美國的第二年,我每一天都不快樂。人群散去,我忍不住地說,我羨慕你。她停在街中心,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我馬上就後悔了。我一直都是什麼都不說的。我在中國的生活告訴我,什麼都不說是最好的。

  你的未來會很好的,她說。

  才不會。我嘟噥了一句。

  會的。她說,一定會的。

  我剛剛到美國的時候一無所有。她說,真正的一無所有。

  我看着她,她從來沒有說過她的過去。

  我是從洪都拉斯來的。她說,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搖頭。

  她笑了一笑,說,我從洪都拉斯來到美國。我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年輕啊,我努力工作,撫養我的小孩長大,還有我的丈夫,他到現在還在工作。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一直在工作啊,經常還要加班。

  我說,可是你們已經不需要工作了啊。

  她說,是啊,可是工作已經是他的習慣。他努力工作,給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工作了但我還是想做點什麼,我就去了你們學校登記做志願者,幫到人。

  她從來沒有給我說過這些,她後來也沒有再講過這些事。

  但我一直記得她說的,你的未來會很好的。

  我後來搬到了香港,有了一間小小的房子,兩個可愛的小孩,慢慢地長大。我也覺得我的未來很好。

  我認識的那個韓國姐姐,廚藝學校畢業的那天請我們試她的菜,我只記得一道土豆沙拉,很好吃很好吃。問她怎麼做的?她講成功的土豆沙拉木勺插在上面都是不會倒的。

  ‧周潔茹,中國當代作家,旅居美國九年,現居香港。著有《小妖的網》、《中國娃娃》、《你疼嗎》、《我們幹點什麼吧》、《島上薔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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