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蒼穹、遠山、近樹，靜靜地被阻隔或割裂。放眼所見，密密匝匝，這邊是樓房屏障，那邊，仍然是一片樓房圍屏。近處大樓前後推擁，左抱右攬，好不容易透露一絲縫隙，看見山峰向下彎成弧線，方緩緩向上伸展，綿延起伏的山勢，終於又被高樓硬邦邦阻擋在外。遠處高處的樓房，左邊橫截天空，右邊斷碎雲彩。好一幅雲天畫布，斑斑駁駁，隨處拉着拉鏈似的，詭異怪譎。奔放展開的旋律，不得行雲流水，幽咽哽塞。
在到處拉上樓房拉鏈的環境中，生活作息，竟一切如常，一點也不多想生活直如斷簡殘編，左支右絀。
從住處的拉鏈下得樓來，穿過無數條拉鏈，又走進另一條拉鏈，坐升降機到了第二十層樓。這裏是商業大廈，開了不少補習社、繪畫班、舞蹈班、美容院……每回去按摩推拿的店，煞有其事，取名叫保健理療中心。
三四年來，或兩三星期一回，或一星期一回，或三五日不到，就得找阿滿推拿。緊守工作崗位，弓背縮頸牢不可破地坐在小小座位上，約稿看稿改稿，讓出版物按時出版。長時間久坐，肩頸僵僵硬硬酸酸楚楚，不覺失聲大喊大嚷，要掙脫牢籠——這些，阿滿能聽鳥語般似的，知悉痛楚的徬徨喊叫。
趴伏在床，準備就緒，阿滿進來，給我蓋上毛巾被子，然後把一雙手掌合力按壓背部和小腿，戳下啟動工作的印章。她胸有成竹地推揉脖子兩側，以至肩頭、背部，準確探入一個個痛楚的穴位。她總柔聲問，這裏痛嗎？那裏麻不麻？似乎每個路標、每個轉口都了然於心，一個個力道使下去，百發百中，緩解了痛和麻，多麼舒暢。
阿滿愛提醒「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隨着這話，或許二人心思都集中到了一處，為什麼工作讓人感到有形無形的緊張，緊繃，以致血脈阻塞不通？她有時候也明白說：「精神壓力和緊張，身體容易僵硬，要盡量放鬆啊。」
治理痛楚，儘管觸碰滿滿痛的感覺，一一挑出痛楚釋放，由此加以緩解。這種緩解，並不持久，然而一時片刻，也稍稍讓人喘一口氣。
長期痛楚，不大可能根治，阿滿總細細叮嚀，常常保健，要不然，情況更差。每回按摩時間快結束，她總關切問，好些嗎，不那麼痛了吧？又念念叨叨，要堅持做八段錦和頸部伸展。
常常覺得阿滿和自己同病相憐。
長期站着使力工作，阿滿自然也無法逃脫職業病，肩頸和雙腿常常酸痛，不得不常常做推拿。阿滿常常忍不住說，體力一年不比一年。老是長不胖，從哪裏掙得更大的力氣呢？
阿滿在廣東省四會市出生，其後到深圳工作，繼而成家。他們夫婦最終定居香港，兒子在香港出生，一家三口住公屋。她一手帶大兒子，兒子長大了，卻有自己的天地。放暑假時，兒子也不答應和她結伴去游泳。阿滿不懂兒子都坐在電腦前做什麼，也擔心他到底有沒有好好讀書。
不知什麼時候，滿懷愁悶，和阿滿談起父親有柏金遜病，脾氣難以捉摸，不得已送進老人院，眼見情況日漸轉差，無法可施，家人可做的，不過是多加探望和陪伴。這以後，阿滿不時問，有去看父親嗎？彷彿親切的問候。
阿滿依依懷念母親。阿滿母親自四十歲起，二十年來纏綿病榻，一直到辭世。阿滿說母親個子高大，人又聰明，哥哥、弟弟和她都遠遠比不上母親。最初母親不過是發燒，耽誤醫治，演變成腦膜炎，其後需要長期躺卧在床，吃喝拉撒，都靠家人照顧。先是阿滿外祖父照顧女兒，外祖父辭世了，外祖母接棒；外祖母也離世了，照顧母親的擔子就落在父親身上。阿滿既惋惜母親壯年早逝，也恨恨，打十歲起，就不能在母親跟前撒嬌，更不消說她多麼心疼小弟。小弟和阿滿很親。阿滿後來把弟弟也接到深圳工作。那一天，她沒有請假，直到下了班才去接小弟。弟弟在客運站，坐在行李箱上等她。她問小弟要學修車還是做廚師，小弟挑了學做廚師。
阿滿每每關切問我，工作累嗎，忙不忙？有時候興頭很高，告訴她看了哪些好電影，有哪些精彩的展覽，趕緊約了哪些作者寫文章。世事難料，為工作拚搏的宿命，倏爾脫了軌，無奈「休業」。工作有種種限制和束縛，卻讓人傾注熱情，不工作的日子，難免容易消沉頹唐。儘管如此，實在不懊悔自己執拗莽撞的性格。如是淡淡道出，阿滿連忙說先好好休息，再慢慢想法子。不久，她悄悄問我習慣了沒有。只能告訴她，還不習慣，要慢慢調整。好好看書，設法寫些東西。不讓一天又一天白白過去。
有這麼一小截純淨的時間，盤繞在一小間安安靜靜的推拿室，細細柔柔的語花，飄揚着生活種種憂煩和渴望。
生老病死，歡喜憂愁，一個緩緩說，一個靜靜聽。
再痛苦的生命，似乎也抹不去幸福的嚮往；再滄桑的經歷，只消瞬間的理解和同情，恍若就能鼓起勇氣，堅定地走下去。
生命，如此多情和熱情。
和阿滿隨意交談，教人心裏安頓平靜，真是說不清的一種感覺。彷彿置身廣闊原野，視野一覽無遺。峰巒連綿起伏，翻着無聲的山濤，似心靈的低語。雲天幻變，細細描着風的呼吸雨的輕吟，如溫暖回憶的召喚。
城市這張網，無限擴張，阿滿和我，以及無數的你我，形同網中的漁獲。
左穿右插，一條條拉鏈接連各種便利生活。生活用品、衣服鞋襪、電器電訊，都有各色店舖供應，還少不了電影院、書店和五花八門的餐飲店，以至診所和健身會所，等等，等等。穿過拉鏈的窄縫，或漠然或踧踖，蹇澀心靈低語，失落溫暖回憶。
和阿滿說着說着，不意常常破網而出，乘風破浪。
過年的時候，阿滿憶想家鄉山路險仄，小孩子們卻絲毫不懂害怕，一路跑着笑着，看滿山桃花灼灼。夏天，阿滿和朋友在一張樹葉上綁一個小石頭拋進池中，然後大家像小狗般爭相跳入水中，比賽誰先撿起墜沉的綠葉。
隨着阿滿生動的憶想，銀鈴般的笑聲從遠處搖盪而至，「熨貼愁眉展，勾般笑口開」。
在阿滿身上，自然而然感受到她的熱情。她悉力以赴工作，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連瑣，香港自由撰稿人。有隨筆集《感子故意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