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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車族」詩人屈原詠車

時間:2017-04-30 03:15:47來源:大公網

  圖:河南淅川下寺2號墓出土春秋晚期楚莊王之子王子午鼎,是研究楚文化標準器

  「愛車族」、「追車族」、「有車族」,雖稱呼不盡相同,卻是經濟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出現的現象。這也是二千三百年前詩人屈原(約公元前三四二至公元前二七八年)愛車的原因。他在《離騷》等作品裏上天入地、馳騁想像,沒有一輛品質過硬的車子,實在難以應付。《離騷》和屈原其他詩篇反映出,屈原正是那時的「愛車一族」。如從車史的角度去解讀《離騷》等屈原作品,可以從他對車的吟詠,加深對他和他的作品乃至楚人的理解,會出現一個不同以往的新境界。

  楚人是「車上民族」

  春秋戰國時代,擁有戰車的數量,是衡量一個邦國實力的重要標準,有「萬乘之國」、「千乘之國」、「百乘之國」各等級。楚國的先民正是靠着簡陋、但先進的生產工具─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路,就是車,因為車在路上走,故古人稱其為路;篳,就是「蓬蓽生輝」的篳,荊條、毛竹之類;篳路,就是用荊條、毛竹之類編製的簡陋柴車。藍縷,楚國方言,就是破衣爛衫。他們從篳路藍縷,開荒墾田,到發展壯大,獲得周天子承認,成為諸侯大邦。

  後來楚人一直是「車上民族」,就好比蒙古人是「馬上民族」。周代詩歌總集《詩經》開首的「周南」、「召南」兩部分,就是收集以楚國為主的江漢流域、長江流域的詩篇。《周南》第一篇《鵲巢》描寫國王喜新厭舊,以「百輛」豪車迎娶新娘:「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一、二兩句後來變成成語「鳩佔鵲巢」。之子于歸,那個女子出嫁;百兩,就是以百輛車。兩、輛,古文通假。御,迎接。百兩御之,按照諸侯的規格,以百輛車的迎親隊伍前去迎娶。接着一唱三嘆:「百兩將之」、「百兩成之」。說的是那位女子娘家也是小諸侯國國君,競賽豪奢,也以百輛車來歡送;兩家動用了二百輛豪車,才終於把這場婚禮大功告成。到「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自信心爆棚,率軍到周天子腳下「問鼎中原」,楚國後來由盛而衰。

  屈原之前及同時的楚國同胞們,幾乎都是「愛車一族」。近年發掘出土的湖北宜城羅崗楚國王城故址附近的大型車馬坑,湖北棗陽九連墩戰國時期楚墓車馬陪葬坑等多達十座的車馬陪葬坑,還有一九八七年在湖北省荊門市包山2號楚墓出土的戰國中晚期《彩繪車馬出行圖》,更早些在河南淮陽平糧台楚墓、湖北江陵九店楚墓的車馬坑發現的戰國中晚期楚車等等,屈原時代的楚國車輛豪華陣容歷歷在目。

  其路漫漫需駕龍車

  從楚文王在位到屈原出生約三百五十年間,是楚國的輝煌時期,車的發展也登峰造極。《戰國策》記載楚宣王在楚國著名的雲夢澤(今湖北雲夢比當時萎縮了很多)一次圍獵盛況。他帶上一千輛戰車,浩浩蕩蕩開進這塊濕地和原始森林,在山中燃起沖天野火,以驅趕野獸四出逃散。這堪稱當時的軍事演習。楚宣王已走近楚國末世,在位時間為公元前三六九至公元前三四○年,其統治的最後一年,屈原也只有兩三歲,所以未能躬逢其盛。

  那時各邦基本上都是貴族政治,屈原出生於楚國貴族,又才華出眾,成年後自然躋身最高統治階層。《離騷》大致作於楚懷王(公元前三二八至公元前二九九年在位)聽信讒言不再信任屈原之後,其時屈原大約四十歲上下。屈原在詩中自述懷抱家國情懷,修身、志學、作育英才,立志振興衰落的祖國。出仕後少年得志,隨侍懷王,前後奔走,希望懷王像楚國先代賢王明君那樣改革積弊、振興國家。不幸的是改革舉措觸動了權貴們的利益,他們在懷王面前挑撥離間陷害忠良。帶着有心忠君報國、卻無奈奸臣當道的憂憤,他展開了心靈的長征。先是自我檢討,想不通;想到死後葬在湘西南九嶷山的古代聖賢明君舜帝(字重華),於是溯沅江、湘江而上,向舜帝表白,「就重華而陳詞」;表白一番之後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於是登上自己的龍車,直上九天,要向天帝說個明白,由此進入幻想境界:

  「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於蒼梧兮,夕吾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這段《離騷》原文註釋比較麻煩,最直接寫車的是「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駟,就是駟馬難追的駟,引申為駕車。玉虬,玉龍,白龍。虬,是幼龍,小白龍。屈原作為改革家和浪漫詩人,一向寄希望於年輕人和新生力量,所以連自己的座駕都由白龍駒駕引。鷖,鳳鳥;乘鷖,乘着鳳鳥。屈原乘坐的龍車上方,是鳳鳥護衛,好比如今超級禮賓車隊由直升機盤旋護衛那樣。屈原的這支車隊駕龍御鳳,顯然是神仙車隊,所以有一個條件,必須借助風力飛升,好比《紅樓夢》裏《柳絮詞》:「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溘,忽而。埃,俟的借字。少頃清風乍起,我就乘龍飛升,九天遨遊啦!接下來是說自己乘坐龍車,早晨從舜帝陵所在的蒼梧(朝發軔於蒼梧兮)起飛,日夕時分就到了天帝的下都昆侖山的縣(懸)圃(夕吾至乎縣圃)。軔,剎車板。屈原對車構件頗為熟悉,「發軔」拉開剎車板,就一往無前上征了。

  到了懸圃,詩人屈原大概是人困馬乏,想途中休息片刻,無奈太陽的媽媽羲和駕着的六龍神車載着太陽跑得更快!詩人心比天高,馬上下令羲和,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吾令羲和弭節兮),不可思歸心切開快車(望崦嵫而勿迫)。至此,詩人把自己何以駕龍車的答案交給我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上天入地、南征北往,沒有一套神駕怎麼行?

  需要指出的是,「駕龍」並非屈原異想天開、憑空杜撰。在巫風盛行的當時當地,駕龍升天的思想比較普遍。一九七三年在長沙子彈庫戰國中晚期楚墓出土的《人物馭龍帛畫》,是與屈原同時代或稍早的作品。畫面描繪巫師乘龍升天情景,巫師寬袍高冠,腰佩長劍,執繮馭巨龍。龍首軒昂,龍尾翹捲,龍身似舟,上有車蓋,下有游魚,屬於水陸空三用的交通工具。那龍的動感顯然不如大詩人筆下的生動。

  與車馬心心相印

  從《離騷》詩中可以見到,屈原不但愛車,更愛惜馬匹,表現了他對生靈的人道關懷。為解一路辛勞,他到太陽洗澡的咸池飲馬(飲余馬於咸池兮),在太陽休息的樹下為馬解套,放馬扶桑(總余轡乎扶桑)。在他的心中,自己的神駿無比尊貴,待牠們吃飽喝足,他就令月神、風神前導開道、後扈隨行(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雷師、鳳鳥、飄風、雲霓也都聚散離合,姿態紛呈。以後他又到了昆侖山「閬風」神山,讓龍馬在那裏休息。

  《離騷》這篇長達二千五百字的長詩,始終未離開對車馬的描寫。在屈原筆下,車馬不但是他的交通工具,而且是他的朋友,他們心靈相通,心心相印。詩的末尾說:「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當龍車自天而降,看到楚國故鄉衰敝依舊,這些神駿不禁黯然神傷。此處「僕夫」、「馬」都是指他的龍駒神駿,甚至也包括他本人。共同的經歷、共同的命運,已經使他們難分彼此。筆者一位朋友曾長期駕駛自己公司的一輛帕薩特,後來這輛車要送給兄弟公司。他一早把車的裏裏外外擦拭得乾乾淨淨,又為車換了機油、加滿汽油,摩挲再三。車猶如此,何況龍馬!漫漫長路、上下求索,未曾使他們垂頭喪氣,因為他們在追逐希望;一蹶不振的故國殘酷現實,卻使他們無能為力。這是此時楚國的悲劇。

  車戰「國殤」窮途末路

  屈原《九歌.國殤》,完整描寫了一場戰國時代盛行的車戰。這場抗秦戰爭以楚國男兒的悲壯犧牲收場,也代表了楚國進入窮途末路。

  詩開篇直奔短兵相接的車戰:「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兩軍混戰,敵我兩方車轂撞着車轂了。接着就見楚軍形勢不妙:「淩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敵軍衝入我方陣地,打亂我軍陣腳,我軍戰車左驂倒斃、右驂被刺傷,戰車不保。當即就四馬齊卧、兩輪沉陷:「霾兩輪兮縶四馬」。但楚軍鬥志不減,勇士們拿起鼓槌(玉枹),繼續擂響戰鼓:「援玉枹兮擊鳴鼓」,直殺得天昏地暗,感天地、泣鬼神:「天時墜兮威靈怒」。血戰最終,全軍覆沒,既是楚國男兒之殤,也是楚國邦家之殤。

  東漢蔡邕在《獨斷》裏指出:古代天子為履行職責,多數時間乘車巡守天下,而不是成天呆在家裏當「宅男」,臣民就用「車駕」稱呼天子。屈原思想進步得多,他是以車來代表國家的。《離騷》裏指斥結黨營私的奸佞苟且偷安,最終會亡國:「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以「皇輿」指國家,直到清朝都如此,如清代康熙時繪製《皇輿全圖》,是當時世界上很先進的地圖。

  因為屈原愛車又精通駕駛技術,他就以駕車比喻治理國家。《九章.思美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前轍不遂,是說前車不順遂,指楚懷王放棄與齊國等六國合縱政策,上了秦國的當而客死秦國。未改此度,指楚國頃襄王執迷不悟,不記取其父前車之鑒。車覆馬顛,楚國從懷王十六年起與秦國交戰,屢戰屢敗。屈原認為楚與秦戰、和均不可,只有發憤圖強、待機而動,救亡圖存,這就是他獨懷的「異路」。因此,必須改弦更張、厲兵秣馬(勒騏驥而更駕兮),像請神車手「造父」馭車(造父為我操之)那樣,任用賢良治理國家。

  在屈原的作品裏,神靈往往是乘車或乘舟,車一般是馨香佳木製作的,駕車的往往是龍駒。如《九歌.雲中君》雲神駕龍、着天帝的服裝:「龍駕兮帝服」。《九歌.東君》東方之神駕龍車,龍車轉動起來雷聲滾滾,帶起雲霓載道:「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九歌.山鬼》是金錢豹駕車、山貓尾隨,木蘭製成的車子插着桂木的旗幡:「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神靈為什麼需要乘車,也是因為他們行程遙遠。《九歌.河伯》給出答案:「與女(汝)遊兮九河,沖風起兮揚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如此廣闊的天地,沒有一輛龍駕真的不行。

  「結駟千乘」招魂屈原

  在屈原作品裏可以看到,直到晚年,他對車馬的摯愛不改,他理想的馬匹一直是龍駒,只要長一點的詩篇就有愛馬、護馬、餵馬等活動。如《九章.涉江》提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他喜愛白龍馬和青龍馬,與前賢明君舜帝一起一面欣賞優美景色,一面也是讓馬得到美食:「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山皋,是山下長滿奇花異草的澤畔;方林,是江邊華林。他要讓自己的愛騎在此休息漫步。此處未交代舜帝坐什麼車,可能是詩人邀請他老人家坐在自己的車上,像現在開着自己的寶馬車接長輩那樣。

  屈原投江之後,他的學生宋玉也用這方法為老師招魂。宋玉《招魂》(一說《招魂》仍為屈原作品)結尾「亂曰」唱道:「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烝。步及驟處兮誘騁先,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與王趨夢兮課後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魂兮歸來哀江南!」

  宋玉構思了一場頃襄王親臨,在楚國雲夢澤舉行的大型圍獵活動。「青驪結駟」與《離騷》「駟玉虬」、《九章.涉江》「駕青虬」差不多,都是屈原喜愛的青龍馬。用結駟千乘的雄壯陣容,象徵祖國終於強大起來了,呼喚屈大夫回來吧!也是用心良苦。

  古車等文物物證,在屈原作品裏有重要作用。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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