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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乘着音符來/吳 捷

時間:2017-04-16 03:15:37來源:大公網

  莊因從小就有沉靜之氣。只要把一本書或一台收錄機放在他面前,即便剛剛在外面摸爬滾打成泥猴,他也能立即安靜下來,一本正經坐到小椅子上,一頁頁讀下去,一曲曲聽下去。他的雙耳特別靈敏,辨音、記譜、對音樂情緒的感知能力都極強。他愛洋溢着優美和熱情的旋律,也愛崇高的主題。《沃爾塔瓦河》與《梁祝》,他初次聽到時才八、九歲,竟熱淚盈眶。他也喜歡澄淨純美的人聲。鄧麗君《淡淡幽情》專輯,倍賞千惠子演唱的日本傳統歌謠,他總是帶着近乎虔敬的心去聆聽,心思隨歌手的一唱三嘆而起伏,暗自讚美其音色的圓潤溫暖。他覺得音樂是奇妙的藝術。不像文學、繪畫和雕塑,可以擺在那裏隨時觀賞,音樂要有樂器、人聲或錄音,而那些聲音都隨秒針的腳步瞬間消逝,不作絲毫停留,只能靠欣賞的人一次次去捕捉那瞬間的契合與心動,然後將感動深深印在回憶中。

  上中學後,家裏添置了一台巨大的組合音響。父母經常加班或出差,莊因便整晚整晚獨自坐在音響前,滿滿一櫃子的CD,圓舞曲、小夜曲、交響樂、中外民樂,他聽了一遍又一遍。先聽整體的旋律,再聽細節:高音、低音、和聲、和弦、過渡、強弱、感情的傾注和收放,乃至某一件樂器的獨奏或伴奏。他每次都能聽出新的東西來,然後將那細微的碎片嵌入他對整個樂曲的理解中。優美的音樂是深邃無邊的黑洞,用溫柔將他席捲而入,將他的注意力久久吸在一個奇點。而他也將自己毫無保留、毫無抵抗地交給那溫柔的引力,一時神遊太虛,忘卻此身。

  很快,莊因對那台音響的預設播放模式不滿足了,想調出為各種音樂類型量身定做的音頻組合來。音響的說明書全是英文,他那時念初中,看不懂。好在家裏有好幾部英漢字典,他又靜得下心,坐得住,每天邊翻字典邊在音響上東調西按,擺弄幾天就全通了。他播放搖滾樂,卡朋特,《胡桃夾子》,《春江花月夜》。每一類音樂,他都伏在四個揚聲器前仔細辨音、調試,直到聽到滿意的強弱、高低、清濁、縱深的平衡來,然後按下「記憶」鍵存檔。從此,音符跳動出的白色波形有了幅度不同的起伏。他喜歡以這樣的方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讓心隨着音符起落行止,在空間裏俯仰自得,專注、自由、真實、單純,直到一次昇華的完成。

  大學畢業後,莊因像一隻被風吹到海中的椰子,隨波漂蕩,漂到了萬里之外的異鄉。不知不覺中,十幾年過去了,擺弄耳機、音響、聽音樂的愛好卻一直未改。他還漸漸認識到,自己這樣喜愛安靜和獨處的人,屬於「內向型」(introverted)性格,雖然並不一定靦腆或遁世,卻耽於獨自思考、想像、創造,且不輕易吐露懷抱。許多內向型的人用畫筆、用電子元件、用斧鑿、或者像他一樣用書頁和音符,築起一座心的花園。園門通常是關閉的,得窺其奧者寥寥數人,可遇不可求。

  對莊因而言,「聽音樂」不是音符和節拍隨意灌入耳道。酒吧或餐廳中的背景音樂,不是他欣賞的氛圍,也談不上能與鄰人共用。聽音樂,是音、耳、心融為一體,是音與心波動的暗中契合,所以最好摒除干擾和外人,獨自聆聽。他尤其喜歡晚間。窗外,白日明晃晃的喧囂都被黑暗吸盡,室內燈光已然熄滅,只留下一心澄明,聽覺在此時更加敏銳。而後他按下「播放」鍵,音符輕輕跳動出一排白色的波形,像漣漪,像月光下的幻覺。此時他心湖微瀾,湖邊垂柳與湖心明月隨即輕顫起來,不能自已。此刻,若是身邊人木然無感,顧左右而無聊,會令沉浸在溫柔月色中的他不知所措,只得匆匆回歸此岸世界,安撫之、娛樂之,而彼岸的波光月影,已倏然無跡可尋。能與他共抵彼岸,面對月華柳色,心湖泛起同樣漣漪的人,一旦相逢,他會將之延入自己心靈的花園,將園中一草一木、一亭一台都指與他看,並說:這是我為自己、也為你構建的風景,我知道你能看懂其中的布局和匠心,也能欣賞其間的日升月落,鳥鳴蟲吟。

  在異鄉的十幾年中,莊因偶遇了三、四個可與之共用音樂的人。這寥寥三、四位知音者,有的愛古典,有的好民樂。他們坐在沙發或地毯上,打開音響,巴赫的嚴整,《瑤族舞曲》的寧靜,《薊草之歌》的哀愁,就充溢了整個房間。音符的渦旋形成黑洞,捕捉住他們心弦的共鳴,將之長久吸引在同一奇點。莊因會邊聽邊在樂章過渡之處小聲指出某一小節的顫音,某一段落的表現力,某一部分的和聲如何優雅或不足:「剛才幾小節的高音,透明空靈,卻又不飄不虛;感情的注入,分寸恰好。」對方則默然點頭,或提出不同看法:「這一首低音部分的轉音頗有特色。你聽……剛才那一句,顯然沒有嚴格按曲譜的節奏來,而是加入了她個人的理解和風格。」莊因覺得有道理,下次再聽時,會特別留意那段。若是民謠或抒情歌,他們也會談論歌詞。「我覺得這是演歌歌詞中寫得最美的。那花瓣的意象,柔弱、纖美,盛開後凋落在愛人的手心。」「『心中隱藏着燃燒的哀愁』,指的是什麼呢?」輕聲交談中,一曲終了,渦旋消失,波瀾歸於無形,湖心圓月朗映,二人許久無言。那樣如沐浴在初秋月華下的靜聆與無言,對莊因來說是極大的幸福。在深感幸福的剎那,他感到也獲得了對方的允許,進入其心靈的花園,自由徜徉。那裏的花草台閣雖不同於他的,卻也似曾相識。在異鄉聚首的異鄉人,是命運之波沖到同一海灣的椰子。片刻的寧靜和相契,彷彿在茫茫黑暗的海上漂流已久後,遙望見遠方岸邊的一星漁火,溫暖而慰藉。

  所以莊因對文學作品中描寫共賞音樂的段落特別心有戚戚。《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中,主人公少年時代常去好友島本家聽LP唱片:「島本家的輕古典音樂我也很快喜歡上了。那是『另一世界』的音樂,我為其吸引,大概因為島本屬於那『另一世界』。」他最愛聽李斯特鋼琴協奏曲,因為他周圍的人裏除了島本以外,沒有人聽過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這就好比惟獨我一個人被允許進入秘密的花園一樣。」長大後二人重逢,主人公對島本承認,「在你家客廳兩人聽音樂的時候,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裏,多崎作和大學好友灰田也常一同欣賞、談論音樂。李斯特的《鄉愁》,「雖然技巧上看起來很簡單,其實是相當難表現的曲子。如果照樂譜很輕易地彈過去的話,會變成沒什麼趣味和感覺的音樂。反過來,如果過分拘泥,又顯得膚淺了。」灰田對多崎作說。

  他們說了也聽了很多很多。然而,正如這兩部小說中,島本、灰田最終都從主人公身邊消失了一樣,能與莊因聽音樂、談音樂的寥寥幾人,也相繼從他身邊離開了。在異鄉,命運的風向彷彿更加不可捉摸,浮在海上的椰子沒有根,總是在到處漂。莊因自己十年裏搬了四次家,在他最終安定下來後,又見身邊人來去聚散如走馬燈。朋友出現在道旁,陪他走一段,旋即步入岔路,只留下他自己,面前大地茫茫,卻必須獨自走下去。心靈花園,風景隨人而逝;舞榭歌台,只餘飛絮輕塵。熟悉的音符再度充滿小屋時,他一個人反覆回味那些震顫過彼此心靈的旋律、技巧、意象,回想起纖柔的花瓣,婉轉的低音,燃燒的哀愁。最後,彼岸湖心的秋月,隨着豎琴的輕輕一撥,將晶瑩的光芒輕輕灑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月光涼涼的,照他獨自回歸此岸的世界。

  音樂真是奇妙的藝術啊,莊因想。高高低低的音符,還有節奏、旋律、和聲,以某種魔法組合起來,就能穿越時空,乃至穿透心靈花園的門扉,在有緣人心中引起共鳴。時間單向流逝,一去不返,如留不住的人,牽不成的手,淹沒一切,帶走一切。音樂在時間之流中雖然只是單向的呈現,呈現的次數卻是可以無盡的,只要按下「重播」鍵。記憶,則是逝去的往昔,無可改變的命運,捉摸不定的風向,卻能藉由轉瞬即逝的音符,獲得片刻的復甦。像空間裏跳躍的波形,旋律交織成的漩渦,像彼岸的湖柳、月華,若即若離,但每一瞬間都實有而真切。那幾位知音者離去之前,都和莊因互贈唱片。莊因知道,與他們此生或許再難相見,卻將以奇妙的方式隨時隨地重逢。取出一同聽過的唱片,放入音響,輕按「播放」,那靜靜相伴的月夜,那些笑顏和風景,那推開花園小門瞬間的感動,都會乘着音符,不顧時空之隔,滄桑之變,一次又一次回到身邊,在側耳凝神的一刻,將他們溫柔地席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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