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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中的兩句古詩/吳 捷

時間:2017-02-26 03:15:44來源:大公網

  《黑雨》是井伏鱒二(一八九八—一九九三)於一九六五年廣島原子彈爆炸二十周年之際出版的紀實小說,非常好看,一口氣讀完。說它好看,是因為小說以多位當事人日記、回憶的形式,多角度、多層次反映出廣島廢墟的景象和被炸者身心所受痛苦;不過,它並沒有為日本作為「原子彈受害者」的形象而張本。一個個片段,人情味濃郁,描繪了大災難後人們的相愛互助之情和強烈的生存下去的願望,並且時不時借記述日本普通民眾戰時、戰後的困窘生活,給軍國主義的暴力和愚民統治橫手一擊。井伏鱒二是廣島縣福山人。從福山去廣島,現在坐新幹線只要二十五分鐘。福山在廣島原子彈爆炸後第三天也遭受空襲。井伏鱒二在一九五一年寫過一個短篇《燕子花》,白描出空襲前後福山的人心和民生。寫故鄉罹難,如此不動聲色,非高深功力不可。

  《黑雨》引用了兩句古詩,一句日本長歌,一句唐詩,都寫於八世紀,代表了小說諷刺和人情這兩個主題。在小說中,語境和使用情境的改變,給兩首古詩增添了新的意味;同時,古詩精煉的語言及其背後的文化意蘊也豐富了小說的內涵。

  日本長歌引用在小說開頭。原子彈爆炸當時,廣島第二中學服務隊隊員在一座橋上聽教官訓話時集體挨炸,所有人被燒得遍體鱗傷。教官遂令隊員齊唱《海》(若是去大海),唱畢帶頭跳河自殺,隊員也都一一跟着跳河。《海》是日本二戰時至今都非常流行的軍歌,歌詞取自《萬葉集》中最長的一首詩《賀〈陸奧國出金詔書〉》,作者大伴家持(約七一八至七八五)是奈良時代重要詩人。七四九年陸奧國(今本州島北部)獻金,聖武天皇(七○一至七五六)頒布《陸奧國出金詔書》褒獎大伴、佐伯二氏的功績,詩人感激而作此詩。前半部讚美「萬世一系」的皇統。《海》的歌詞在原詩後半部,是大伴家持的先祖和佐伯氏的先祖在「神代」效忠天皇的誓言:「若是去大海,海水浸我屍。若是去山嶺,青草生我屍。大君身邊死,死而無反顧。」意思是上山下海,都算白死,只有為天皇而死才令人無悔。一九三七年,日本放送協會請東京音樂學校教授信時潔(一八八七—一九六五)將這段誓詞譜曲。說是軍歌,節奏卻相當紓緩,類似日本國歌《君之代》。不過後者聽起來像哀樂,陰氣太重,而《若是去大海》則似莊重而高昂的讚美詩─信時潔本人就是在一個基督徒家庭長大的。

  《若是去大海》在二戰時作為日本官方宣傳的一部分,強化了忠君、犧牲思想,成為「玉碎」的絕佳解釋。二戰末,日本四面楚歌,收音機報道日本軍人「玉碎」的新聞(比如美軍一九四三年登陸阿留申群島的阿圖島,一九四四年美軍登陸帛琉的貝里琉島,守島日軍全部戰死)之前,或報道「神風特攻隊」出擊之前,都會先高昂一番,播一段《若是去大海》。無數日軍屍體在海水裏泡着,在雜草中卧着,死不投降:大伴家持一千多年前的詩不幸成為精準的預言。當時日本軍方叫囂「一億玉碎」,即堅持打到最後,全民戰死。除了自殺式飛機、自殺式魚雷外,最後連老弱病殘也徵入軍隊,接受「人肉炸彈」的訓練,為將來「本土決戰」時攻擊敵軍坦克做準備。在《黑雨》的開頭,教官和隊員臨死前齊唱《若是去大海》,算是宣示為天皇而死的決心和榮耀感。這群被稀裏糊塗炸得落花流水的殘兵唱得如何,可想而知,而且唱罷他們就真的「去大海」(跳河)了。這段敘述皮裏陽秋,兼有幾重內涵,奠定了《黑雨》中政治諷刺的方式和基調。

  日本學者小森陽一近年在《天皇的「玉音放送」》中引證史料,指出裕仁及其親信在一九四五年七月底即將戰敗之際,除了考慮如何「護持國體、保護皇土」(包括何時帶着代表皇權的三種神器逃到長野縣松代地區的地下掩體去)之外,萬事不關心,又何曾在乎過蟻民的死活,因而沒有立即接受敦促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導致平民挨了兩顆原子彈。《黑雨》開頭唱歌表忠心的傷兵,又哪裏知道這些。

  《黑雨》近結尾處引用了一句唐詩。廣島醫生巖竹博被迫入伍接受「人肉炸彈」的訓練,被原子彈炸傷後,帶傷坐火車轉移。每到一站,「國防婦人會」就送來茶水、梅乾慰問傷員。巖竹博回憶:「其中有些中年婦女和年輕女子還流了淚。她們的兒子、丈夫肯定都上了戰場。我入伍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子如此落淚的情景,於是想起三十年前在中學裏學的李白『長安一片月』的詩。而今,我發現那首詩不但單純描寫風俗,而且令人心潮澎湃。我坐的那節車廂已有兩個士兵身體冰冷了。我想起了妻子和孩子。」

  「長安一片月」源自李白《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此詩歷來推為佳作,《唐詩三百首》有收錄,我從小爛熟。此處秋風將閨中思念帶給遠戍玉門關的征夫,千家萬戶的心聲都在詩的末句。時空轉換到一九四五年的廣島。長安萬戶人家的婦女為征夫準備寒衣,廣島的婦女則為傷兵送來食物茶水。巖竹博感慨所見所聞而想起「長安一片月」,對《子夜吳歌》有了新的體會。他只不過引用了第一句,但知曉此詩的讀者能將全詩的內容和情意代入。因為語境和情境改變,巖竹博既是代送丈夫、兒子上戰場的日本婦女發言,又道出自己作為預備役士兵及原子彈受害者的心聲,即戰爭何時結束,人們不必再受此種別離和擔憂之苦。這樣的深意和深情,又很微妙地譴責了戰爭。可惜John Bester的英譯本(講談社國際,一九六九年)將「長安一片月」引文刪去,只說「我想起三十年前在中學裏學的李白的一首詩」。這刪的可就不是一行詩了:文化底蘊消失了,意思模糊了,情感和批判也就沒有原文深。但是,英語世界的讀者對中國古詩不熟悉,這句詩要在這裏譯出來,非加上一段解釋性的話或註腳不可。譯者大概因此放棄了。

  回到《若是去大海》。阪口安吾(一九○六—一九五五)一九四六年四月發表的《墮落論》開頭就寫道:「過去的半年,世道真是變了。我們曾唱過……『大君身邊死,死而無反顧』。年輕人在戰爭中就像櫻花一樣散落,活下來的則幹起了黑市買賣。」直到日本戰敗,《若是去大海》一直被非正式地稱為日本的「第二國歌」,至今還有類似評價。森島通夫一九八二年著《Why Has Japan "Succeeded"》也引用了《賀〈陸奧國出金詔書〉》中「若是去大海」那段,指出「忠誠」的觀念在日本自古就有,而這種忠誠觀則是現代日本經濟崛起的文化條件之一:過去是為主君獻身,戰後民主化後則是為公司獻身。每年去靖國神社「感謝英靈」的民眾,有的會合唱《若是去大海》。去年八月十五日日本「終戰紀念日」當天,一大批日本國民前往靖國神社,在那裏他們唱了三首歌:《君之代》、《若是去大海》、一首為天皇祝壽的歌。概括三首歌大意,就是天皇萬歲、皇祚久長、我等願為天皇死。日本天皇「萬世一系」、「直到岩石長青苔」也不絕的「皇祚」,本身就是由《萬葉集》、《古事記》、《日本書紀》等作品中的詩歌、神話塗抹出來的。日本戰敗、天皇「回歸人間」至今七十年,這樣的神話、這樣的「忠誠」,依舊相當有市場,特別是在經濟持續低迷二十餘年的今天。撫慰戰爭失敗、經濟不景氣的傷疤,重拾「自信」,也是日本一些個人和團體修改歷史教科書、淡化或刪除侵略歷史的原動力。

  我曾見有日本人在網上論壇問:現在有人唱《若是去大海》,是不是意味着右翼勢力復活?其下一連串回覆,意思大致相同:我就是喜歡聽軍歌,跟右翼左翼軍國主義毫無關係。這是可以理解的:當代中國很多人喜歡「紅歌」,並不意味着他們想回到部分「紅歌」所代表的「文革」時代。不過,談這樣的問題離不開context(語境、情境)。八世紀時的長安,婦人思念戍邊的丈夫,期盼征伐早日結束;二十世紀的廣島,原子彈受害者體念同胞,感懷身世和國事,重複着一千多年前長安婦人的感慨。「若是去大海」,在八世紀是詩人宣誓如祖輩一樣效忠天皇;二戰期間則成為愚民的戰爭宣傳,同「神風特攻隊」和「玉碎」緊密相關;戰後在《黑雨》中又被引用來諷刺這種愚忠和無謂犧牲。如果棄《若是去大海》這類戰爭時期軍歌的context不顧,如果聲稱去靖國神社是為了「以宗教的心悼念同胞國民之死」,而無視那裏供奉的眾多「同胞」曾高唱着「大君身邊死,死而無反顧」,將鐵蹄踏上別國領土,其中一些「同胞」還一手策劃了那場戰爭,將別國和本國的平民都推入深淵,那是狡辯呢,還是認識和反省不足呢,或者是自願蒙在鼓裏呢?

  《黑雨》描繪的種種,諷刺的種種,慨嘆的種種,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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