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開到第二日，就是互相贈送作品的時刻。老麥快邁向九十了，不敢再像二十幾年前那樣帶近一百本着作派發給文友，他只是帶了十幾本「應酬」。所謂「應酬」就是當別人送書給他時，他才回贈一本。公婆倆這一次帶了一個星期的衣服來，連禮物以及不多的書，大皮箱居然也近三十公斤重。

　　還沒到第二天，文友們送給他的書已經遠遠超過他帶來的十幾本，堆滿了酒店房間的桌面。他的書，早就送光了，但送書給他的，依然源源不絕，非常洶湧。人家都當他是「大師」，希望他「指正」。只是他自己明白自己的分量，距離大師十萬八千里遠，真正的大師虛懷若谷，最反對被稱大師，他算什麼呢？他自己清楚，不過寫了幾本書而已。如果有鑽土機，他好想馬上開工，鑽個地洞。

　　已經到了這般年紀，他什麼都想開了，書，他已是沒時間和精力閱讀。只是他搞了半個多世紀的出版社剛剛結束，書，儘管老眼昏花了，不太讀了，但總不能如棄兒那樣丟棄。留給酒店服務員？她們現在多數看的是手機；藏在房間抽屜的最隱蔽處？服務員最後查房，還是會查出來，以為他是忘記裝箱，會打電話給他，甚至萬里追蹤；那麼放在垃圾桶內？萬一傳出去，會令作者傷心，各種各樣的不利於他的負面議論都會有……唉，怎麼辦？家中的書，已經飽和，狹窄的走廊兩邊都堆滿了書，已經堵塞得快無法走了，床下都是書，床上靠牆也一排都是書，再帶回家的話，不知怎樣處理了……

　　多少本？老麥問老伴；太太正好數完，答他說，九十一本。

　　哇，比帶來的多了幾乎七、八倍。

　　怎麼辦？麥太太問。

　　你把對面秦友先生叫來商量，他是我們的參謀呢。老麥說。

　　麥太太一想，沒錯，同城來的秦先生一向足智多謀，考慮全面，一定有辦法，老麥也說，他想把幾個方案攤開，和他商量，看看他怎麼說。

　　一會，秦先生來了，見了堆滿枱面的幾堆書，嚇了一跳，他順手抓了幾本來看，搖搖頭。

　　市場那麼差了，有些人的書倒越出越厚。秦先生說。

　　就是。

　　天，大部分都那麼厚。四百頁、五百頁……這一本六百頁的，還出成大度16開，還硬皮精裝。我看起碼有一公斤。到底說些什麼？

　　秦先生說到這裏，露出疑惑的表情，幾乎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將那本精裝的書從頭到尾快速地翻了一遍。不住地搖搖頭。

　　秦先生說：我有本川端康成的《掌中小說》，一九九四年台北星光出版社出版，五百二十八頁，收川端康成一百一十一篇掌上篇（小小說），書內一張相片都沒有。人家還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呢。

　　老麥點點頭，說的也是。這六百頁的大書，作者參加活動的照片佔了五分之四，文字部分又多是活動的報道，散文、小說沒有幾篇，我又不好將有關作品撕下來。唉！

　　老麥，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些書？

　　我正好在發愁，想不出好辦法呀，所以把你叫來商量。

　　你先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轉送給其他人，就說，書我重複擁有了，都是好書，就轉讓給對方。

　　好是好，可是工程太大，不是一兩本，是接近一百本，我們只剩下明天一天，後天就離會了。秦先生說，時間上來不及。

　　說的也是啊。書那麼多。老麥說。

　　秦先生說，我看錯在你啊！當初人家送你，你就不該照單全收。可以不收啊！

　　老麥說，不收？那不是沒禮貌嗎？人家是好意。

　　秦先生說，我的老兄，你都快一百歲了。書字體那麼小，不能再多讀，你說出來人家也會理解的。

　　老麥搖搖頭，我就是心腸軟啊，怕打擊人家的一片熱情。

　　要不，以後接受經驗教訓，一隻眼睛蓋上紗布，說眼睛患上什麼疾病，醫生囑咐眼睛不能多使用，要長期休息。他們就不敢再送書了。

　　老麥大笑，說：老秦！來一點正經的！

　　輪到秦先生大笑，道：這是最正經的了，既然您面皮這麼薄！你也想開一點，都到這樣的年齡了，家裏小，沒地方放；字體小，讀了吃力！你又有五十萬字長篇開始動筆，沒什麼時間看。你如實說，有什麼關係呢？

　　老麥搖搖頭，送書給你，你婉拒，不是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會把一大批人得罪光的！送書，意義多重啊。

　　秦先生說，我們再想想吧！說完告辭，回房間休息了。

　　老麥整個晚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他做了好幾個奇怪的夢，看到了好幾個不同的自己；在一個很大的大廳裏，他看見讀者排着隊買他的書，還請他簽名；也看到不少比他年輕幾十歲的作者排着隊送書給他，希望他抽空看看，「指正」他們一下；他還看到了蝸居裏的書佔據了整個屋子，長出了手腳，穿上了人的衣服，擠滿了在他床單周圍，對他進行抗議：你敢遺棄我們，我們先把你處理掉！不由他聲辯，其中有五六個「書人」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從窗口扔出去，他大叫一聲，就醒了。他覺得身體濕濕的，摸摸身體下面的褥子，頓時嚇了一跳，都濕了一大片，看來都是夢裏嚇出的冷汗吧。他首次感覺到書也是有生命的。當然，書歸根結底也都是身外物，需要找到他們最合適的最終歸宿。

　　清晨醒來，麥太太見丈夫神色有異，問他，他如實告知，太太一直掩着嘴巴眯眯笑。

　　最後一天是代表們離開的時間。大堂裏一片熱鬧，都在辦理退房手續。

　　在房間的老麥夫婦，又把對面的秦先生叫來。

　　秦先生進房間，就看到那凌亂的幾疊書不見了，地板上多了兩個大紙箱，還用尼龍繩綁了十字結。

　　老麥說，我跟酒店服務員要了兩個紙箱，我把書都裝進去了。我想來想去，還是認真處理比較好，給它找一個歸宿。酒店服務員上午給我聯絡了一家市裏的圖書館，他們願意接受所有圖書。

　　啊！那好啊！有多遠？

　　我們酒店在郊區，市圖書館在市區，問過，大約三十公里。我們坐的士去，你陪我。

　　秦先生有點驚愕，啊？……那好吧。

　　一會，一個服務員拉來推車，將兩箱書搬上車，乘升降機推到樓下。訂好的計程車早就在酒店門口等候，服務員協助將兩箱書搬上車。

　　老麥上了車，秦先生也上了車。

　　麥太太站在酒店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