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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泉的人/黃維樑

時間:2016-11-13 03:15:46來源:大公網

  月前我寫了《楊絳就是鍾書》一文,後來演講,以他們伉儷的著作和生活為話題,投射的照片有一張是這樣的:錢鍾書稍微低頭在看書,楊絳依偎着他,注視同一篇頁;兩位長者都戴着眼鏡,神情專注而愉悅。我說,這照片應該是他們一生,也就是「楊絳就是鍾書」的最佳寫照。這張照片也使我想起余光中和他太太范我存。

  余光中是福建泉州永春人,久居台灣高雄,今年八十八周歲。我不久前寄上生日賀卡曰:「高雄慶米壽,彩筆譽永春」。高雄有颱風大水為患,我致電祝壽兼問候,與伉儷閒談,其間余太太說:「我近來在為光中整理書信,包括你寫給他的。」又說:「本來九月我們要到杭州。我父親曾在浙江大學當教授,我在那裏出生、讀書,市政府要給我一個榮譽市民的銜頭。」

  類似錢鍾書、楊絳一起看書的情景,在我腦海出現。余先生和太太戴着老花眼鏡,各自或一起看書報雜誌,交換心得,偶加月旦;余先生握管寫作(他不用電腦),余太太在旁邊的書桌,為丈夫校對新書的書稿;最近則為整理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幾十年的書信……丈夫的手跡日日親炙,她偶而替他寫回信,字跡竟有幾分「余體」了。

  從前家裏四千金、余老先生和范老太太兩位長輩的飲食起居,為丈夫歡迎或婉拒訪客,種種照料種種事務,「凡」事都由「我」(范我存)負責。余先生四處演講,所到之地,余太太總是儀態優雅地陪伴着。有時余先生徇眾要求誦讀其名詩《鄉愁》,到了「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就在台上加強語氣地讀出「我在這頭」,然後指着台下第一排正中座位上的妻子:「新娘[就]在那頭」。這時聽眾大笑而余太太微笑,就像新娘那樣靦腆。

  正因為有范女士的「存」在,余先生才可以全心全意致力於他的永春文學大業。與余氏伉儷為老相識的傑出散文家張曉風,曾發表文章稱許余太太為「護井的人」。余先生的作品如井水清甘,讀者飲之怡神。我認為也可稱她為「護泉的人」。八十八高齡的余老,文心與筆力都不老;創作和翻譯,仍然從這位泉州人的泉眼升噴。錢鍾書稱楊絳為「最賢的妻」,我想余老非借「錢」不可,也要這樣形容妻子。伉儷年事高,范女士沒有到杭州領受榮銜。在高雄,如果近年是一片天藍的話,「高雄榮譽市民」的美譽,早就應歸她所有。

  五四以來的名作家,妻子料理家務之外,還為丈夫的文學事業出力,從黑髮至白頭的,似不多見。胡適的太太江冬秀識字不多,就算有心也欠實力。郁達夫與王映霞反目成仇,不用說。朱自清的元配相夫教子到了含辛茹苦的地步,應付家務之外,並無時間為夫君的文事略盡微薄。梁實秋曾記述與太太程季淑一起吟誦英文詩,卻沒有說太太為他校對或整理文稿。巴金寫的《懷念蕭珊》一文,有恩愛,也有遺憾:蕭珊沒有在文化事業上用功,令巴金失望;「文革」時期知識分子成為牛鬼蛇神,蕭珊對丈夫所寫「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大概只能「敬鬼神而遠之」。

  余太太早在戀愛階段,就為男朋友謄抄《梵高傳》的翻譯稿,此後一直「兼任」丈夫的助理和秘書。錢鍾書盛稱楊絳為賢妻、為才女。范我存是賢妻;也是才女,只不過她述而不作而已。我和余氏伉儷相識數十年,余太太談文藝論時局,常見精警之論。她對玉器研究深有心得,又巧手編織中國結。最能滔滔而「述」的是藝術:賢能者多勞,她竟然可以抽出時間當義務解說員,經常在高雄的美術館為參觀者介紹古今藝術品。

  余太太快要八十五歲了。她近來整理書信,老花眼鏡所見,花樣年華以來兩人間的情書和家書,那一股股如泉湧出的情意,一定是回味甘香,格外珍貴。

  ‧黃維樑,香港著名文學評論家、學者、作家,著有《中國詩學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中國現代文學導讀》、《中西新舊的交匯》、《壯麗:余光中論》、《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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