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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貓/歐陽德彬

時間:2016-11-06 03:15:41來源:大公網

  1

  是時候了。張潮對陳欣說。

  再等會。陳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撫摸着趴在腿上的橘貓。

  天已經黑下來了。那個而立之年的男人催促道,語氣中透着不耐煩。他站在沙發旁邊,面朝她,手裏提着她網購的寵物包。

  真的要把牠丟掉麼?那位二十歲的小姑娘懇求着,抱起貓,緊緊地貼在自己粉嫩的臉頰上。貓覺察到了什麼,喵嗚叫了一聲。

  我們沒條件養牠了。我們要搬去的合租房不能養寵物。他眨眨眼,無奈地抿抿嘴。

  都怪你,偏偏要住合租房。她把貓抱在懷裏,眼淚汪汪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每月的薪水只夠在公司附近租一個單間。鳥城房價那麼高。他在小姑娘面前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

  都怪你,不怪你怪誰呢?你有不錯的文憑,勤勤懇懇工作,沒什麼過錯。對,該怪那些哄抬房價的壞蛋。可是,那些壞蛋是誰呢?她低頭看着趴在腿上的貓,帶着哭腔追問着。

  蛋糕誰拿走了最大的一塊,誰就是那些王八蛋,再明顯不過的事情了。他伸手來抱陳欣懷裏的貓。

  不要,不要,嗚嗚嗚……她哭了起來,細軟的雙臂環住貓,就像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

  本來牠就是一隻流浪貓,我們把牠從小區花園撿上來,養了一個月,現在牠該回原來的地方了。那個身材健壯的男子站在旁邊,沉默了一會說。

  牠已經被拋棄了一次,難道還要被拋棄第二次?你把牠撿上來,就要養牠一輩子。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一點感情都沒有。她一隻手挽着貓,一隻手擦眼淚,幾根貓毛黏在了臉頰上,在她的抽泣中輕輕飄動。

  我們跟牠的緣分只有一個月。在鳥城,對我們這個階層的人來說,養寵物太奢侈了。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他竭力解釋着。

  你以後也會拋棄我嗎?像拋棄牠一樣。

  不會的,永遠不會。我會娶你,永遠愛你。

  你騙人。

  我只有你一個小萌寵。他溫柔地安慰着,想讓她放鬆下來。

  那小萌寵的小萌寵呢?她孩子氣地問,帶着輕輕的抽泣。

  那我可管不着了。我只寵你。

  你是不是從來就沒喜歡過牠?

  喜歡一隻貓?他心頭微微一顫,因她無意間的觸碰。他以前確實和一個叫貓的女人同居過,那是一段她不知曉的歷史。分手的時候,那個女人執意送他一隻貓公仔,希望那隻毛絨絨的公仔能繼續陪伴他。那隻貓公仔呢?在鳥城顛沛流離的這幾年,接二連三地搬家,早就不知遺落到哪裏去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眼淚,陳欣眼淚漣漣地抱着貓,他只能僵直地站在那兒。一個月前,那隻貓看起來只有三個月大,瘦得像隻毛色灰暗的大老鼠。張潮覺得牠的年紀不止三個月,只是餓得太瘦了,看起來像隻小貓罷了,就像村子裏被剝奪了低保金的孤寡老人。這不,一個月內,在她的精心飼養下,牠已經是上躥下跳的大貓了。若不是她吵着要養寵物,他絕不會把牠拿到房間裏。他是個怕麻煩的男人,一個月來,常常抱怨照顧貓花費不少時間,這個毫無用處的累贅,抓破沙發套的小怪物。她對他實用主義的態度不以為然,說他不懂得跟寵物相處的快樂。他可沒閒心在貓上下工夫,他得想着怎樣掙錢,在鳥城生存下去。只有掙到錢的人,才能生活在這座竭盡全力驅逐窮人的城市。

  她不哭了,把貓放下來,如受傷的母羚般奔向卧室,狠狠甩上屋門。

  他抓起貓,塞進寵物包,拉上拉鏈,貓又叫了一聲。

  卧室傳來她的哭聲。

  他提着貓,下樓去了。

  2

  一個月前的傍晚,張潮和陳欣穿過小區花園的時候,那隻貓兩條細長前腿攀住他的褲腳,喵喵直叫,微弱的聲音似乎在求救。如果貓會說話,此刻便說「帶我走吧」。牠看起來有三個月大,橘黃色染了灰塵的毛,瘦長虛弱的身子,一雙棕色眼睛沒有神采,不知餓了多久。這小區地處鳥城的邊緣,周圍全是工業區和菜地,小區樓上多是在電子廠流水線上班的租戶。主人搬走了,落下了貓,或者乾脆丟棄了。在這個鳥城邊緣的城中村,很少人養寵物,街面上走動的都是醜陋兇惡的野狗。

  鳥城的小區各有各的特點,住着不同階層的人,有的小區是體制內人士才能購買的微利房,有的小區是有錢人才能買得起的商品房,有的是專供二奶居住的粉色小區,有的是打工族租住的握手樓,當然還有名目繁多的多種小區。在體面的小區裏,貓和狗▉比人/畀人▉講究,穿着時興的衣服,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定期去寵物店做SPA。在鳥城住得越久,就越會發現等級分明。

  陳欣早就躬下身,撫摸着貓的頭頂,看得出來,她對牠喜愛有加。她前些日子就說過想養隻寵物,貓或兔。他最怕麻煩,未置可否。

  拿上去?他試探性地問。

  好啊。我超級喜歡橘貓,像隻小老虎。她孩子氣地回答,掩飾不住興奮。

  他躬下身,抓起牠的身子,很輕,重量和牠的大小不脗合。幾個孩童圍上來看,其中一個男孩說:「叔叔,這不是你家的貓,留下來給我們玩好不好。」他看了看那男孩棍子上吊着的半死不活的蛤蟆,讓他滾遠點。

  收留貓的那個星期,她嚎啕大哭了兩次。

  他在書房看書,聽見她的哭聲,開門到客廳,見她坐在沙發上,兩張抽紙捂着臉。瘦貓蜷縮在她身邊的坐墊上,一臉不解地仰頭望着她。

  他撫慰了半天,她說她怕髒,貓咪碰過的東西她都不敢碰。

  接下來他們把貓拿進浴室,放進溫水盆裏,抹上沐浴乳,給牠洗澡,嚇得牠喵喵直叫。浸濕了的貓儼然一隻灰不溜秋的大耗子,一點不可愛。怕牠感冒,隨即用風筒吹乾了毛。牠趴在她柔潤的大腿上睡覺,真是帝王般的享受。她發揮網購的特長,購買了貓籠、貓糧、貓砂、逗貓棒,真是一應俱全。

  沒過兩天,又聽見她大哭。驚問其故,她說怕貓關在籠子裏不快樂,放出來又怕弄髒房間,不知道怎麼辦。繼續追問,才知她原本打算買化妝品的錢全耗在了貓上。再問,她表達了帶貓去寵物醫院體檢,打各種疫苗,除寄生蟲,做絕育手術等多項訴求,算下來要花不少錢。

  3

  鳥城早已取消了關內關外的建制,入關也不再需要邊防證,可那無人看守的關卡,依然利斧一樣把張潮的生活劈成兩段。

  當太陽剛冒出地平線,他呼吸着清晨特有的微涼空氣,穿過路邊賣早點的三輪車攤子,站在馬路邊等候通往市區的高速巴士。一天僅此一班,錯過了就只能坐兩個小時公交車晃晃悠悠去上班了。趕上大巴,就坐到梅林關轉地鐵。

  不知有多少人,像他這樣長途跋涉經過梅林關去市區上班,下班就出關返回棲身的巢穴。梅林關口的地鐵站是民樂站,可他混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怎麼也歡樂不起來。歡樂在哪裏?歡樂只在施工的宣傳擋板上「如今好日子,天天像過年」。早晨偶爾駐足通往地鐵入口的天橋上,向下一望,盡是入關討生存的螻蟻般的人群,他就混跡其中,左顧右盼,張皇失措,只有生存,沒有生活。

  有人說,住在關外的都是生活的失敗者,在市區買不起房也租不起,只好去關外偏僻之地暫求棲身,又不得不去市區上班謀食,難免長途跋涉。他起初還針鋒相對地辯駁,說關外清靜,市區租一個單間的花銷可以在關外住寬敞明亮的套房,現在他不再辯駁,承認自己的失敗。他聽到入關者濃重的鄉音,他看到他們卑怯的神色,他聞到擁擠人群濁重的餿臭。瞧那些北佬撈妹!他聽見一個穿紅裙子的陌生女人說。

  關撤了,但關依然存在,橫亙在每個入關者的心頭。

  人們依然沿用着關內關外的稱謂,附近公交車前擋風玻璃的牌子上標着通往市區或開向關外,紅色字跡如同肢體的舊傷,刺人眼目。

  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鐵太擠了,有時候他會雙腳離地,整個身子懸浮起來,在巨大的人流慣性之下隨波就勢身不由己。

  那天下班,他趕到梅林關,晚了一分鐘,站在天橋上遠遠望着返程的高速巴士揚長而去。難道只能坐兩小時公交車回去嗎?光陰虛擲在上下班的路上。他沒有急於坐公交,站在那裏等一輛已經離去的巴士,背上的雙肩包變得沉重。夜幕低垂,天上下起了雨,他懶得掏出包裏的黑傘,只是放眼四周,默然觀望。梅林關的霓虹升起來了,水霧四散,沉進夜裏。路的一側是低矮灰暗握手樓林立的民樂村,另一側是恢弘顯赫的商品房小區上河坊。一條路分割成的兩個世界,一道關撕裂的世道人心。細細望去,鳥城有無數條路,數不清的關,恰如長夜沒有盡頭。

  4

  張潮站在鳥城市中心新租來的房間窗台前,望着周邊高聳入雲的建築和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左前方是象徵財富的金融大廈,右前方是政要出沒的五洲賓館。租房中介帶他來看房的時候,他一站到這個位置,心中就微微一顫,彷彿命運開口說話。他像當初許多巴黎尋夢的鄉下窮小子一樣,心中升騰起一股躋身上層社會的慾望。鳥城不正是那時候的巴黎嗎?一些不滿於內地生活的人,螻蟻一樣湧向這座特區城市。

  租下那個房間的決定就在窗台前的一刻,雖然月租金要花去半月的薪水。房間是那套房中的主卧,另外的三個房間也住了人,職業身份不大清楚,反正都是周圍上班的年輕白領。房間裏有一張帶床墊的雙人床,一張配備木椅的木桌,牆邊一個三開門衣櫃,裝修上算是極簡主義。床邊的那條麻灰色厚實窗簾拉下,可以遮擋直射進來的陽光。

  對了,帶一條毛毯。張潮在微信裏補充道,又掃視了一眼空蕩蕩的房間。

  他下樓走向辦公室,三兩分鐘的腳程,再也用不着趕公交地鐵上班了。

  傍晚的時候,他收到陳欣的微信。她說她在臨近的地鐵口,不知道往哪走,讓他去地鐵口接她。

  辦公室到那個地鐵口並不遠,拐幾道彎,穿過兩個立交橋洞。他遠遠望見她,嬌小的身子,背着雙肩書包,垂到腳踝的黑裙子,一副學生模樣。她正半坐半靠在地鐵口一側的花圃石欄上,身邊放着一個裝毛毯的透明提兜。一個畢業多年一事無成的老男人,正趕往地鐵口迎接他正讀大學的小女友。

  一個星期沒見,兩人都感到一些陌生。在距離十幾米遠的時候,他就開始朝她揮手,呼喊她的名字。她看見了他,站起身子,提起提兜。他拉住她的手,興高采烈地指向辦公樓的方向。

  看到沒,那棟樓,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他說。

  哇,那麼高,還有碧綠色的玻璃幕牆,應該是鳥城的地標性建築吧。她驚嘆道。

  那當然。我的新工作還可以吧。他手指捏起脖子上掛着的工作證給她看。

  房門的密碼鎖,設置成了她的生日。這會,他正站在看房時站的位置,左右指點,那是金融大廈,那是五洲賓館。她對那些不感興趣,下一秒鐘就跑去看那個三開門衣櫃了,準是在謀劃怎麼安置她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裙子。

  你怎麼那麼衝動,沒跟我商量就租了下來,在城郊租的公寓怎麼辦啊?她責備他。她知道,每次搬家,總要損耗一大筆錢,並且他從來沒討回過租房押金,總是被房東找藉口剋扣掉。

  到了晚上九點多,他督促她去洗澡,免得趕上洗澡高峰還得排隊。她去衛生間轉了一圈又回來,一臉不高興,撅着嘴抱怨自己不想跟別人共用一個花灑頭。他說先這樣湊活着吧,等你畢業的時候我們租個獨立的套房。在鳥城這幾年,他住過的出租房,比這糟糕的多得是,當然也是合租,一人一個單間,衛生間和廚房公用。有次租房隔壁住着報刊零售亭的中年夫妻和他們的半大兒子,也不知道那一家三口怎麼擠在狹窄的房間內。那對夫妻總是一起洗澡,並且一洗就是兩三個小時,佔用着衛生間,發出一些奇怪的響動,弄得他經常在等洗澡的過程中睡着。

  不知道其他三個房間住的是什麼人。她嘟着嘴說。

  怕什麼,肯定都是周圍上班的白領,應該有點教養吧。他好說歹說,她終於抱着替換衣服去衛生間洗澡了。

  花灑頭水流響起的時候,他就站在衛生間的門口,雙臂交叉在胸前,身子靠在牆上。自己堂堂一個碩士畢業生,這麼幾年過去,在市區連個帶獨立衛生間的房間都租不到,真是失敗。

  他盯着衛生間的紋花玻璃門,看着門內影影綽綽的粉白身體。他心裏一驚,覺得如果此時站在這裏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房間的男客,也會看到門內的剪影,雖不真切,但也能看個輪廓。即便是她的輪廓,他也不想跟其他男人分享。他一直站在那兒,直到她穿好衣服出來。

  你一直站在這兒嗎?她笑吟吟地問。

  是啊,站在這裏保護你。聽他這麼一說,她更開心了,一走進房間就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他洗澡就簡單多了,不到十分鐘就洗漱完畢。他不想在一些事情上浪費時間,但對心愛的女人,總是捨得花掉大把的時光。

  兩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床墊上說了會話,她下床把提兜裏的小毛毯拿過來,蓋在兩人的肚子上。

  這裏什麼都沒有。她說。

  等我們把郊區房裏的東西搬過來不就有了。他說。

  對了,你帶那個了沒有?她沉默了一會說。

  哪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個。她說。

  帶了,我總是在錢包夾層裏放幾個,以備不時之需。他說着,坐起身子,下了床,朝桌上的雙肩背包走去。

  等他回到床上,她卻背對着他,肩頭一顫一顫地哭泣。他知道,她此刻滿腦子都是貓。

  ‧歐陽德彬,八○後青年作家,現居深圳。著有散文集《城市邊緣的漫步》,曾在《鍾山》、《作品》、《香港作家》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近百萬字。曾獲二○一五中國高校徵文小說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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