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手機的發明,據說是為了幫助人們節省時間,時間越來越不夠用的現代人,個個幻想擁有智能手機後,可換來更多時間,做更多事情。
劉麗麗開着車子,皮包裏手機不斷有響號,有的是短訊,有的是微信,有朋友來聯繫,有公司業務報告,有不知道是誰,拚命到處在為自己或產品推銷的廣告。
起初很緊張,一有響號即拿來看,逐漸發現傳來的文字以無聊乏味居多,大部分皆可不看就刪除,理會根本是浪費時間。
今天的約會卻是從手機廣告中來的。
在這個用手機搖一搖,就知道附近有誰願意在網絡裏閒聊,馬上結交朋友的時代,想到這裏劉麗麗自己苦笑,她居然從手機裏的一個叫丘彼特的紅娘公司,安排這個相親的約會。
自己一個女人,開車,去相親。
究竟是誰一直在爭取女權?
誰是那個該死的始作俑者?極力推崇女性獨立自主,不依賴男人,果然成功進入女性經濟自主,不仰人鼻息的時代,可是,心裏仍對男人暗存幻想。「如果有一個男人,願意,讓女人依靠……」
不是不清楚,這叫憧憬,或說幻影,不可能發生的事,可是,人生當有夢,女人尤其愛做夢。年輕時的夢更加可笑,愛上一個男人,他什麼也不知道,作為女人,我愛你是說不出口的,膽怯猶豫,不敢表達,深怕失去女性矜持,最後,漸行漸遠。其實連開始也沒有,不過曾經認識,一大群人一起出去喝茶吃飯,唯一一回兩個人,卻是因為群體的約會,他和她先到。
他張嘴,似乎要說什麼的時候,有人來了,他怔一怔,轉成社交時常聽到的問題:你要咖啡,或茶?
交情就止於,連對方喜歡咖啡或茶,都還不知道的程度。
也許有人時常遇到看了感覺中意的男人,但她不是。安莉是老朋友了,對她選擇對象的品味有點體會,要有氣質,不是英俊。這話沒錯,但她所謂的氣質是從閱讀培養出來,現代還有喜歡閱讀的男人嗎?
也有的,安莉說,像我們老總,常年在看書。
安莉仰慕她老總很久了,她們午飯時,安莉老要把話題繞着老總走圈圈。
她見過這老總,年歲有了,肚腩也有了,她看不出來老總的好。
不要看男人的外形。安莉這話是朝自己說的,因為她再笨,也不會批評朋友喜歡的男人。男人一要有錢,二要有權,這兩點便是男人的化妝品,讓男人變得好看。
她倒不覺得錢權的重要,要錢要權,女人自己也可以爭取。男人好看是因為閱讀。她堅持。
是呀,老總讀的書可多了,而且,全是行銷和管理的名著。
偏偏,她就是看不起讀這類書的人。成天顧着如何做生意,怎麼管公司,能夠有什麼良好,或說,她向來最為重視的儒雅氣質呢?
她一直不能忘記,大家聚會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總是說詩,念詩。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洛夫的詩如此動人。聽着他抑揚頓挫地:「眾荷喧嘩/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歡看你撐一把碧油傘/從水中升起/………/你是喧嘩荷池中/一朵最最安靜的夕陽/蟬鳴依舊/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輕聲喚我。」他只是念,眼睛沒有看她,看着前方,她卻看着他的眼睛,一心認為,這首詩是讀給她聽的。
那個時候大家都在為離別傷感,畢業了,從此各奔東西,最後一次聚會,他抄了一首洛夫的詩拿出來念「我在水中等你/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嚨/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仍炯炯然/望向一條青石小徑/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日日/月月/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石柱上蒼苔歷歷/臂上長滿了牡蠣/髮,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緊抱橋墩/我在千噚之下等你/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她一邊聽,心變軟了,全身熱起來,眼淚不受控制汩汩流下,悄悄地,用手帕抹了去。
後來各人有各自的方向。洛夫的詩卻從此佔據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把他手抄的詩收在日記裏,每一年換日記簿就夾在其中,時時拿出來閱讀。有了電腦網絡,她上網去找,找到詩人的資料:「洛夫被譽為最傑出和最具震撼力的詩人,因其詩歌作品的表現手法近於魔幻,又被人稱為詩魔。」後來,是二○○二年的時候吧,她在網上看到,「洛夫憑藉一首三千行的長詩《漂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網上消息虛實相間,她不知真假,提名亦不代表獲獎,但是,這是個有實力的詩人。洛夫的詩有多好,她身邊從來沒有一個人提起,喜歡文學的他卻早就知道,這是她心折的原因。
「如果你心裏一直有一個人,那麼,不會再有空間容納其他人了吧?」安莉似乎看出來了。
「誰?」她顧左右而言他「你說誰呀?」
能夠做朋友這麼多年,安莉深諳相處之道,一笑置之。
可笑的老掉牙傳統保守社會才有相親這回事,手機時代,還有人相親麼?泊好車,一邊朝咖啡廳走去的她,對自己苦笑。幸好有手機,兩個來相親的人約好時間地點,不必其他多餘的人在旁邊看笑話。
她才坐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走過來,「你是——寂荷小姐?」之前說好穿的衣服顏色,還有她手上拿一本洛夫的詩集《因為風的緣故》。
她點頭,男人坐下。
寂荷是假名。她不畫畫也不寫作,不然就可叫做筆名。聽了暗戀的男人背的詩,後來她去找洛夫的作品,原來還有一篇叫《一朵午荷》的散文。事實上《眾荷喧嘩》寫的也是一朵寂寂的荷。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用假名,回電話的時候突然來的靈感。倘若不想和相親對象繼續下去時,假名字要逃遁時比較心安理得,也許。
男人說「我叫志強」。
可能也是假名。她草草地看一下他。前邊的髮有點少,後邊的髮有點油,眼白有點黃,眼袋有點大,鼻子有點扁,鼻孔有點大,嘴唇有點厚,兩邊嘴角略下垂。缺乏英俊的外表可以忍受,毫無詩人的氣質才是失望的原因,她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沒有讀詩的人。
她低頭看餐牌,一邊在想如何找藉口離開。
叫志強的男人瞪着她看了一會兒,怯怯地問「你,你是不是劉麗麗?」
吃驚地抬頭,突然感覺男人很臉熟,一個名字猛地跑進她的腦海裏「洛夫!」
等待這麼久,期盼那樣長,真的就遇上了!暗戀了多少時光,思念了多少歲月,如今他就坐在前面。
她張嘴,說不出話來。悲傷和氣憤一起來尋她,而她氣恨的人,她發現,竟是洛夫!她很想站起來把洛夫的詩集《因為風的原故》朝他丟去,大聲叫他回去一定要繼續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