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石庭,最教我嚮往的是大德寺。
內心總是叛逆,既莫名其妙,又無可救藥。早已聽聞,京都,如果只能觀賞一個石庭,那麼,千萬不可錯過龍安寺。職是之故,偏偏沒有計劃去。
九月十九日,東京,韓應飛、渡邊新一兩位先生領着霞和我一同遊賞,這一會從晴空萬里到夜色幽幽,才在馬路口話別。
渡邊先生說:希望下回再見。
霞真切期待說:下回你們到香港來啊。
話別前,渡邊先生領大家去吃蕎麥麵。神田這家藪蕎麥麵店,教人深深體會,淡而永,誠天下美味,咀嚼不盡。
渡邊先生本想找回四十年前的老店,左騰右插,蹤跡杳然,他叮嚀仨人站着等,自己再去找。不久,他回來說,似乎已結業了。他揭開不知在哪裏打印的地圖,指着一個點說,打車去吧。
在店裏,渡邊先生和霞、韓先生和我對座。用了膳,渡邊先生掏出一張十六開紙張,翻到空白的一面,邊說邊寫,建議我們遊覽哪些京都寺院,排序是—龍安寺、金閣寺、銀閣寺。渡邊先生殷切希望知道,中國人對石庭有哪些感受和想法。
又是龍安寺。我仍然牴觸着。霞頗堅定說,有時候就是該去景點。真正的老友,大都在關鍵時刻勇於充當反對派。
於是,約了韓先生二十二日早直接在龍安寺石庭會合。這天,霞領着我,先從民宿附近坐巴士到京都車站,再換乘另一路巴士,順利到埗。
所謂「石庭」,顧名思義,不借一樹一草,僅以白砂黑石造庭,沒有真山真水,又稱枯山水,以區別於可以置身其間玩賞流連的「迴遊庭園」。迴廊邊靜坐悟對石庭,領會侘寂之美。
龍安寺石庭建於一五○○年左右,時值日本室町時代末期,聽說出自特芳禪傑等僧人之手。東西長約二十五米,南北約十米,面積大概有三間中學課室大。白砂似一條又一條細細流水,流淌在長方形禪院,砂上,七顆、五顆、三顆一組,共布置了十五顆岩石,疏淡簡勁。據說,從任何角度看,只能一眼瞧盡十三或十四顆石頭;似乎說明了,大千世界,怎麼看也看不透,每人都有局限,每人都不過「看見自己看見的風景」而已。另有一說,石頭的配置組合,源自母虎攜子渡河故事。古代記載京都庭園的《都林泉名勝圖會》,稱此庭為「虎之子渡」庭。話說母虎產下三隻虎子,有一隻是彪虎(猛虎),但母虎一次只能載一隻過河。彪虎可能會趁着母虎過河之際吃掉兄弟,母虎煞費思量。母虎先從此岸將惡虎背到彼岸,再去背另一隻小虎;等到小虎到了彼岸,又把彪虎背回對岸,再將另一隻小虎背過河;如是折騰往復,三隻虎子最後都抵達了彼岸。這麼延宕開,寓意禪修之路艱難,放下惡念,始能抵達彼岸。
悟對龍安寺石庭,不料,心潮澎湃。儼然賈寶玉來到太虛幻境,打開了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以及正冊。
冷不丁的,當頭一棒,命運之冊揭開,濃濃悲涼氣息襲擊遍徹身心。
太虛幻境,寶玉嗅聞「群芳髓」之幽香,飲「千紅一窟」清香之茶,以及「萬艷同杯」香冽之酒。可寶玉初臨此境,「看了不甚明白」,「益發解說不出是何意思」,「待要問,知他(警幻仙姑)不肯泄漏天機」。
到了一百一十六回,寶玉重遊太虛境,這一下判然了解冊子上的判詞,運命的底牌一一揭開──群芳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玉帶林中掛」,他心裏想道:「莫不是林妹妹罷?」「金簪雪裏埋」,他詫異道:「怎麼又像她的名字呢?」—稱林妹妹何等親近,稱寶釵為「她」,拒斥之情,不言而喻。
悟對石庭,有短短的片刻,怔忡,痴騃,猶墮無聲無息無嗅之境,貼近自己的運命之書,無助,卻又釋懷,寧靜,坦然。什麼都無法說清,心裏滿溢着,哽咽難語。
一生的淚和悲,隱約隱約,總是綰結着莊嚴和幸福。於是,真心感謝生活,神秘,可愛,懂得自珍自重。再怎麼一敗塗地,似乎一點都不重要了。
芸齋主人曰:風雨交加,坎坷滿路。余至晚年,極不願回首往事,亦不願再見悲慘、醜惡,自傷心神。然遇人間美好、善良,雖屬邂逅之情誼,無心之施與,亦追求留戀,念念不忘,以自慰藉。彩雲現於雨後,皎月露於雲端。賞心悅目,在一瞬間。於余實為難逢之境,不敢以虛幻視之。至於個人之留存,其沉埋消失,必更速於過眼煙雲矣。
(孫犁《我留下了聲音》)
在石庭,也油然念起「爺爺」的一段話。菩薩垂憫世間苦難,怎不落淚心悲?然則,淚盡,繼之以溫藹之情俯視蒼生。菩薩低眉,似乎是這段話的箋註。
拜讀孫犁,是韓先生的盛情推介,還特地在一封四千多字的長信裏抄寫了上面的話。此後,每多讀一篇,越發覺得孫犁似自己的親爺爺。
《我留下了聲音》,收於薄薄小小(三十六開)的《芸齋小說》裏,共八萬二千字,一百六十四頁,有三十篇小說和代後記,人民日報出版社一九九○年出版,定價二元零一毛錢。
中國小說學習取法西洋,可孫犁另闢蹊徑,暗暗沿襲《史記》列傳和「太史公曰」,以及筆記小說《世說新語》的路子。「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書是渡邊先生的,數月前,他剛剛從中央大學退休,贈給韓先生一摞書,韓先生看了,禁不住聲聲提起孫犁。終於把《芸齋小說》借回了香港。韓先生善解人意,說別忙着寄回給他,中央大學圖書館可以借到,如果他回內蒙古老家定居的話,或者直接寄到呼和浩特吧。
孫犁,輕輕綰結着東京、內蒙古和香港文友的心。
此行,也特地帶了小思老師的《一瓦之緣》給韓先生。
美好書緣,誌念於心。
當天,霞和我不到十一點已到達石庭,韓先生擔心我們臨時起意改坐地鐵卻不懂換車,枯岩般守在地鐵站空等我倆。最後,他十二點四十分才到石庭。那時,霞和我離開了石庭,繞着鏡容池走了整整兩遍。荷葉田田,霞連連驚呼「莫內庭園」什麼的,斜風細雨,我說頗有「庭院深深深幾許」之風致。別了鏡容池,兩人優哉游哉,嘗了湯豆腐。一點半出到大門,韓先生竟乾等在那裏。
手機沒連接上網絡,竟然還會得着。這裏就有個真實例子。可是,瞎找人,韓先生自然沒有悟對石庭,好好想些什麼了。
出遊前,隨意翻看資料,在公共圖書館目錄檢索上輸入「唐招提寺」,如此,與東山魁夷《通往唐招提寺之路》一書邂逅。此書教人珍愛、驚嘆。文中指出,唐招提寺當時在奈良,是個富有異國情趣的唐式伽藍,「日本美的特質,在於大膽引入外來的異質文化,並將之同化於傳統風俗培育出來的民族美意識之中。在這方面,時間長河也必然發揮着重要作用。」(《唐招提寺》,許金龍譯)禮失而求諸野,惟京都、奈良,葆有唐宋風韻。
那天中午,在渡邊、韓先生跟前,由衷說起東山先生的書,忍不住又說:「日本人善於吸收學習,例如石庭之作深受中國古代北宗山水畫啟迪,可是,一經借鑒轉化,石庭渾然代表了大和民族的獨特風格。」
龍安寺石庭位於方丈建築前沿,進入方丈必須脫鞋,走至迴廊邊,靜觀石庭。透過襪子,雙足觸踏平滑細緻的木地板,時空交錯,恍然洄溯唐代。是的,下了決心,回去後把杜詩一首首都念全。紙上詩上,仍能殷殷召喚唐代。
別了京都,回家後翻看林文月先生的《京都庭園》,林先生描繪大德寺龍源院內庭,「數席大小的空間,中置三石,皆小巧玲瓏,布置均衡,而中間之石,狀如指手形,若有所指示然,頗發人深省。周圍白砂,則掃出細密之平行直線條。我最愛此石庭,簡單而精緻。」
渡邊先生、韓先生和霞:我們可會有一天,同遊大德寺呢?
.連瑣
香港寫作人,兼職書稿編輯,有隨筆集《感子故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