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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爬下,整理書架/吳 捷

時間:2018-03-11 03:15:45來源:大公網

  那麼,你的書很多,是不是?從書市滿載而歸,網店打折時湊單,一不小心,肘邊腳下就多出幾堆。你發誓再買就剁手,但走在街頭,腳步就不由自主蹩進書店去;朋友搬家時你去幫忙,又難免將其所遺幾冊盡數裹挾而歸……由此經年,書遂滿坑滿谷。北京上海,七八萬元一平方米的房子,竟小半為書所佔,紙墨狼犺,無乃徒增身價!那麼問題來了:如何整理、排列架上之書呢?

  你說:這問題的答案太個人化了,藏書人自己覺得怎麼方便、怎麼好看就怎麼來唄!且慢,單是圖個方便,就夠傷腦筋了。用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的方式,我們可以追問:「方便」的定義是什麼?以方便、好看為目的整理圖書,代價如何?對藏書人和來客影響分別會怎樣?好在,於書架書山前爬上爬下、動手動腳,以種種方式摻雜着當前的興趣和情緒排列組合那幾堆破書,乃藏書人一大樂趣。不時常如此這般勞其筋骨一下子,不足以養其心志、長其擁書自重之氣。書的陳列和擺放,有傳統方法,也可自創新招,目的可以是為找書時手到擒來,可以是令一面書牆望之儼然,也可以是在客人來時炫耀精神文明或小眾趣味,豈能等閒視之?

  西漢晚期的皇家圖書館,算得上宏富一時了:一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簡帛,作者近六百人。其實印成現代版本,大概只能裝滿兩個五格的大書架。據館藏圖書目錄《漢書.藝文志》,書按內容分六大類: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六藝是儒家六藝《易》、《詩》、《書》、《禮》、《樂》、《春秋》及各家的傳,還納入了後世的史部著作,比如《戰國策》和《史記》。諸子之下按門派和流別分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小說各家。當時的圖書管理員或許覺得,這麼分類很明白,很合理,後來人卻覺得混亂。比如農家列於「諸子」之下,天文、曆譜則歸入「數術」,而醫經卻入「方技」,與神仙之流並列。六百餘年後,《隋書.經籍志》首次分經、史、子、集四部,《論語》和《孝經》升級,脫「子」入「經」,《孟子》的升級還要等到四百年以後。四部分類法在今人看來更是亂來,每一部之下都是一鍋糊塗粥,李敖曾在《要把金針度與人》中痛批。不過,今人若基於內容來為藏書──尤其是非小說─分類,偶爾也會遇到難題。我手邊奧維德的《變形記》恰好是個例子:將它歸於詩歌類還是神話類?都可以。詩歌類,可以放在《伊利亞特》和《離騷》旁邊。神話類,可與日本《古事紀》、中國的《西遊記》同列。或許可以單列出「詩體神話與傳說」一類,荷馬史詩、維吉爾《埃涅阿斯紀》、《變形記》、《九歌》、北歐薩迦、《貝奧武甫》,一古腦兒都排在一起。但如此細分細究下去,腦袋非爆炸不可。

  那麼就不動腦子,按作者姓氏的首字母順序來排列吧!執行起來方便,日後找書也不難。英文書從Jeffery Archer到Francis Bacon和Agatha Christie然後順流直下;中文書包括中譯本,讓阿城、阿英與白先勇、柏楊列於隊首,群賢畢至;日文書按假名五十音從芥川龍之介(Akutagawa)和石川啄木(Ishikawa)等人開始少長咸集。如此古龍(G)和高爾基(G)並立不悖,屈原(Q)和錢鍾書(Q)互較高低,Charles Darwin與Richard Dawkins倒正是老友鬼鬼。然而等你都羅列齊備後,忽然覺得不滿了。同樣是「百科全書派」同仁,為什麼狄德羅(D)和達朗貝爾(D)可以比鄰相望,而孟德斯鳩(M)要離群索居,和八竿子打不着的茅盾(M)挨着?當然,說八竿子打不着有些絕對。非要把二老扯上淵源,那就是他們都批判過中國,雖然批判的時段不同。總之,先這麼委屈一下吧,書得聽人的。

  要是各派同仁實在不樂意被拆散,也可以按作者的國家、地區來劃分,其下再以時間順序排列。這樣,先秦諸子可以繼續聚訟不休,接下來的董仲舒和司馬遷則都有融會百家而成一家之言的大氣,孟德斯鳩獲准搬家到狄德羅隔壁,海明威、福特納雖然互相看不上但也不至於打起來。但這樣一來又有毛病了。比如同齡的法國人洛蒂和莫泊桑,按國別和時期分類法本該是近鄰,但洛蒂的《菊子夫人》從頭到尾寫的是日本,從內容而言應該和同樣是同齡人的小泉八雲放在一起……那麼還是按主題劃分。比如「近現代歐洲人眼中的異域風情」主題,其下再按作者的國別細分,如此洛蒂、杜拉斯、吉卜林、毛姆、奧威爾、E.M.福斯特、賽珍珠等人的小說隨筆都可以歸進來一批。不過,《堂吉訶德》是不是應該同《亞瑟王之死》、《羅蘭之歌》和《仙后》擺在一處,就像將A.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扎米亞京的《我們》放在《烏托邦》和《太陽城》旁邊呢?……如此,腦袋又要爆炸了。林語堂的方法或許最易於執行。他的分類法是:不分。在他看來,書籍分類是科學,不分類則是藝術;不僅書架上的書要給人天花亂墜、遍尋不着的玄妙感,正在讀的書也要任其所在,隨手丟在食器櫥中、廁所架上,有不規則之美─美則美矣,可惜我學不來。

  還是愛怎麼擺就怎麼擺吧!羅素、邱吉爾、阿諾德.班奈特、F.L.盧卡斯、A.赫胥黎,這幾位英國老先生的英語功力上乘,何不把他們放一起?羅素的《西方的智慧》雖然比《婚姻與倫理》體積大五、六倍,也不妨讓後者小鳥依人。一排科普作品之側,不妨繼之以科幻小說,讓霍金的《時間簡史》與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面面相覷。正史野史擺完了,高陽、司馬遼太郎緊隨其後。還要給心靈雞湯、文藝八卦之類「廁上之書」單列一個方陣,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企鵝原版之類則不必拆散,「死前必讀一百部名著」、「荒島生存驅除無聊必攜五十部書」、「怎麼都讀不下去的書Top 10」也都有一格之地。為打破終極單調,還可以根據書脊顏色擺出不同花樣來,比如一面書牆,拼出彩虹、太極或某國國旗圖案。當然,想用書脊拼出一道彩虹來,不但腦袋要爆炸,筋骨也要成齏粉了。不過爬上爬下、動手動腳,不就圖的是這個?藏書,要別人看到了才算真正擁有;就像旅行,只有發了臉書和朋友圈才算真正去過了。客人來了,見你滿壁是書,讚嘆幾句,你的自信自豪於是爆棚,生活於是有了所謂ikigai。其實也不必待客來,網絡和讀圖時代早已有shelfie─將滿架藏書拍照再放到網上,於是世界各地眾人點讚,你的自信自豪於是爆棚,生活於是有了所謂ikigai。真正開卷讀書,倒在其次了。

  .吳捷 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華盛頓大學(西雅圖)博士,現為美國某大學終身教授。作品散見於多份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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