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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紅倆傳人/南 翔

時間:2018-01-28 03:15:44來源:大公網

  一

  下午的桂西山區,嵐霧不開。

  廣西百色市下屬的凌雲縣古稱泗城,群山懷抱,植被豐富,百歲老人超過了世界長壽區的人口佔比。歲至深冬,我路經此縣,無心去探視長壽老人,卻想為手頭正在撰寫的「手藝人系列」留下一縷經緯。經百色作家馬元忠熱心地穿針引線,我倆在泗水橋頭見到了李彩蘭,她性格外向爽朗,遞給我一本她編撰與繪圖的《傳統工藝》,這便是她跟隨一個七十多歲老人學習壯族縫繡──金魚帽、虎鞋製作的分解示例。三人且談且走,沿着河邊很快到了她的師傅黃美松老人的私宅:勝利社區121號。

  黃美松老人已經七十五歲了,眉慈目善,身體很是硬朗,惜乎她的壯語我一句都聽不懂。與我一見如故的馬元忠,還有小了黃美松一個輩分的李彩蘭,都是壯族,經他倆從旁一句一句翻譯,得以在晚飯之前,完成一次艱難的採訪。

  黃美松出生在抗戰最艱苦的一九四三年,父母務農,家境實在太困難了,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回家了。壯族婦女多能多勞,黃美松的母親除了操持家務,兼及織售土布。遙想當年的泗水河邊一片機杼之聲,一匹匹土布從各自門戶織染、晾曬出來,或幽藍,或深灰……那是一個個貧困之家希望的底色。母親會織布,並不長縫紉與刺繡的女紅,以金魚帽和虎鞋為代表的本地壯鄉傳統女紅,散落在鄉野民間,黃美松是跟從自家嬸娘學的。五嬸娘姓蔡,也是壯族,當年已過六十了。五嬸娘忙時做家務,甚至農活,閒時見縫插針做孩兒鞋帽,也無需出外擺賣,自有訂家上門來取。十五六歲的黃美松在旁邊看得眼熱,想到兩個哥哥,一個遠在新疆工作,一個在外地當教師,如果自己能給侄兒侄女做一些象徵吉祥如意的童帽童鞋,既是一個彩頭,也是一個貼補。

  於是她從幫嬸娘打下手學起,嬸娘要找布她去對比色差,嬸娘要打布殼她去煮米糊,嬸娘要出門她去收拾行裝……學習任一手藝,慧心是其一,勤勞是其二。經過幾個月的心摹手追,她就可以獨自在家裏做金魚帽和虎鞋了。製作金魚帽的第一步是打布殼,打布殼用舊絲綢衣物為原料就行了,前提是清洗乾淨並剔除衣骨,之後煮好透明的米糊備用,再挑選一塊薄木板打濕。接下來便是在木板上鋪平舊布,均勻塗上米糊,壓上一塊舊布,壓平曬乾,即得布殼。這個過程的要領,一是一定要曬乾,二是雨季不打布殼,以防受潮、霉變。第二步是製作魚鱗,第三步是裁剪帽子……直到第八步才是各部分的整合。這其間的各步驟之間,尚有不少細節與要點,每一步都有範式,卻每一步都可以穿插靈機一動的變化。

  手藝的要義就在於規整中見出靈動,在範疇中見出匠心。

  李彩蘭拿起一頂尚未完工的金魚帽示例道,阿婆剛才講,金魚帽以前用的是粉紅和橙黃鑲邊,今天改用黑色的,不是也很好看嗎?

  男孩的金魚帽與女孩的金魚帽不同,除了都有金魚鋪墊,男孩的飾物是小鳥與絨球,寓意展翅高飛,健康成長;女孩的飾物則多為蝴蝶與花朵,寓意有根有葉、如花之美。

  相較金魚帽的製作,虎鞋的步驟多達十二步,所選布料兩者基本相同:紅、黃、藍、綠、青、紫、白、粉紅、桃紅等色彩鮮艷的絲綢布料,用於虎鞋的鞋面、虎身等,鞋面與虎身的色彩搭配既自由又講究,要義是既醒目又不失柔和。虎鼻、虎嘴、虎眼、虎眉以及虎鬚,端賴一針一線布陣,精細繡出。虎身上貼的小圓點,也要繡出各種色彩,使其斑斕可愛。

  在壯鄉文化傳統中,金魚與虎都是吉祥物,在嬰兒滿周歲之時,送一頂金魚帽、一雙虎鞋,辟邪吉祥、深藏祝福之意,更高過其使用價值。

  二

  最早畢業於幼師專業,後來又勉力跨過大專與本科門檻的李彩蘭,原本從事幼教工作多年,現在縣民族局工作。她結識擅長女紅之鞋帽縫繡的阿婆黃美松,多少有一些偶然。黃阿婆的媳婦在李彩蘭任園長的「一幼」工作,一次閒聊,得知了她阿婆的手藝,李彩蘭遂生好奇之心,擇日登門拜訪。眼前這些奪目而漂亮的手工,李彩蘭不是沒有見過,但面對心靈手巧的藝人卻還是頭一回,很快生出拜師學徒之心。

  李彩蘭告訴我,一開始確實就是源自一己的興趣,純粹是喜歡。後來感覺可以在幼師推廣,原本幼師這一行就強調多才多藝,為何不把民族文化的傳承與幼師教育結合起來呢?於是她請黃阿婆「出山」去給幼師做輔導培訓。阿婆一個家庭婦女,字識得不多,普通話也不會講,哪裏敢去大庭廣眾之門前講課,嚇得連連擺手。為打消阿婆的顧慮,李彩蘭想到一個主意,阿婆只管手上示範,她來講解。師傅拗不過眼前這個篤誠又好學的徒弟,終於帶着針線笸籮走出了家門。不要認為年輕人不喜歡傳統手工,猶記得職業中學幼師二○○二級的一個女生,也就十來歲吧,針挑金魚帽的絨球,又細又快;手繡的老虎眉鬚,也是生動傳神。說到這裏,李彩蘭嘆了一口氣,那一些學生妹子,畢業之後沒有跟蹤,去了哪裏?手頭的功夫還在嗎?一概不知道了。

  近幾年,一是凌雲縣地少山多,屬於國家級貧困山區縣,為了脫貧致富,需要更多的家庭婦女掌握一技之長,二是壯鄉的女紅縫繡恰好適合家庭分散勞動。李彩蘭算是得到一個因緣際會的契機,她們的課堂辦到了社區,照例是一個做,一個講,她自編的《傳統工藝》就是基本教材,現場教學,默不作聲盯着看的有,竊竊私語想發問的有,猶豫彷徨少信心的也有……李彩蘭純粹是在做義務勞動,黃阿婆得到的報酬也很少─她原先在家做的鞋帽並不外售,分贈了親朋好友;後來名氣外揚了,不斷有相熟不相熟的人委託來做,她也是盡力而為,給錢多少並不在意,在意的是一個是否彼此心生歡喜。

  事實上,李彩蘭在竭力推廣鞋帽縫繡這個壯鄉女紅的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很多,資金、場地與人力等等,所在多有,要緊的她認為還是「興趣」二字。有興趣則百事可以精進,無興趣則好事也只能事倍功半。

  言談間,阿婆的先生在河邊散步回來了,她先生有一個很詩意的姓名:麥浪。麥先生年逾八旬,一九五八年中師畢業之後,擔任過多年小學的美術教師,並曾任縣文化館、博物館的頭兒,我們旋即到麥先生的畫室參觀,但見四壁都張掛着四五尺長一張的水墨畫。在宣紙上布陣山水,是麥先生一以貫之的愛好,繪事之餘,他便是給老伴的金魚帽與虎鞋畫底稿─那對一個畫家來說,是不是有點兒小兒科?麥先生卻樂此不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鶼鰈情深中的默契、互助與分享,焉能不是一種既樸實又深刻的人生?

  天色向晚,告別之前,一直坐在旁邊木椅上當翻譯的馬元忠,順手想拿起一頂虎帽試戴,立刻被阿婆制止了。原來,此地風俗,孩兒的帽子是不能試戴的。

  阿婆斬釘截鐵地說,別人戴過了的帽子,孩子不會喜歡的。

  起身之後,我們都笑了,為了一個彼此欣然相會、意守卻不能看見的約定。

  誰能說心靈與傳承的約定,輕過一紙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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