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在日本比較奇怪，基督教在日本信眾本來不多，然而因為商業上的運作，每年的聖誕夜卻異常有氣氛，在年輕人中間更像情人節，是告白和互送禮物的時機。
娜娜不喜歡任何節日，大約是從小和父親兩人過節的緣故。寬木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娜娜總是習慣了在自己的房間看書畫畫。
娜娜早晨出門去上班的時候，寬木一直定定看着她，彷彿在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娜娜似乎越來越嬌艷了。
聖誕節的辦公室有着默契，年輕人離開得都很早，六點一過，娜娜也收拾東西了。地鐵站不遠，她有的是時間，進了站沿着地鐵的站台邊緣踱着等着。她的頭髮鬆鬆地挽起在頂端紮成一個圓圓的丸子髻，臉色略蒼白，大約是腮紅打得太薄的緣故，她穿着雪白的羊毛大衣，露着羊毛背心的高領，大衣下露出蘇格蘭格紋的羊毛裙，棕色的長靴。這聖誕節隨處可見的約會裝扮，相似但是不失美感，或許這就是衣服的作用吧，讓別人忘卻自己，每個人都在借助衣服隱藏着自己。她對着站台上布滿灰塵的小鏡子攏了攏頭髮，眼影很淡，睫毛很長，眉毛下方敷着不易察覺的金粉，在轉換角度的時候發出可愛的反光，這是今年流行的裸妝。她抿了抿嘴唇，讓口紅更加均勻。
「女為悅己者容」嗎？男孩子們對於女孩細微的工夫粗心到完全沒有感覺，不過這似乎並沒有影響女孩們化妝上所花的工夫。
突然她的眼角瞟到鏡子邊上的平面廣告，「日本的美──石川的突破」，原來是某大手企業資助舉辦的美術展會廣告，畫面中心的茶碗一反古樸厚重的樂家風格，纖巧頎長，不像茶碗倒有點像茶杯，邊上是一個灰綠黑的花插，兩個作品相映成輝。廣告左下方是石川穿着和服的照片，纖長白皙的手握着一把摺扇，嘴角微微上揚，有種淡淡的恰到好處的傲氣。石川的氣質很好，乾淨、清瘦中透着不易察覺的高傲，這是兩年多來娜娜再次看到石川，她注意到他的髮絲微微發白，她猜想是燈光的原因。
她仔細看那廣告中間的花插，似乎比她做的看起來更厚重一些，有着男子的氣息，表面是山崖般粗糙的紋路，材質似乎帶着金屬的光澤，看起來是繼承了樂家茶碗的燒製方式。她再看下面的字，畫展時間下面，出品寫着石川工作室，並很罕見地追加了聯繫人：石川美惠。
顯然石川終於獨立創建自己的工作室了，夫人是他的經紀人。
娜娜的心突然緊縮了一下。
地鐵黑魆魆的那頭刮來一陣猛烈的風，將她的大衣衣襟吹起，髮絲在風中獵獵抖動，娜娜有點站立不穩，向後退了幾步，身體站得更直，扣緊衣領，略略瞇起眼睛。
電車車速逐步放慢，準確地卡着站台位置停下，車門正對着站台上黃線分割的區域，車門一開，人流如同倒出的土豆一般鋪灑在站台，蔓延開去。娜娜低頭斜對着車門，如同默默在和人流對峙。
一個挺拔的深黑色身影順着人流下來，將她攬進懷中，又抱着她的肩膀將她逆流往車站外面拉。考慮到聖誕夜晚堵車，為了這珍貴的約會準時到達，龍雲早晨就已經把車先停到娜娜公司附近的停車場供晚上用，然後再乘電車去上班。
兩人出了站，走過街口，龍雲熟練地在車庫中找到他的車子，娜娜扣好安全帶，龍雲並不忙着發動車子，只目不轉睛地看着妝容精緻的娜娜，她看起來眼睛很大，大約是清瘦了的緣故。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香氣，顯然為了今天的約會做了認真的準備。
龍雲眼睛有點潮濕，他一個人在隧道中走了很久，終於看到一點點亮光，這個聖誕節像他的里程碑。
「今天老闆沒讓加班？」龍雲一邊問一邊打了轉向燈，看到後面的車停住等他，他揚了揚手表示感謝，然後輕輕一踩油門，車子駛上了主幹道，夜色中東京的街道流光溢彩，車才開了五百米就到了上高速公路前的紅綠燈路口，他點了點剎車。
娜娜輕輕拍拍包，「加班倒不用，但旅遊周刊的漫畫還沒畫呢。」她的肩膀一鬆，倒在椅背上，疲憊立刻從眼角漾了開去。
「兼職的活還沒辭掉？你現在又不缺這點錢。」龍雲嗔怪道，娜娜的工資也並不高，龍雲自作主張將自己的薪水也算了進去。
「周刊的編輯對我一直很好，當時我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幸好他一直給我活，我抹不下臉拒絕他。」
「量不能減少一些麼？」車上了高速，放鬆下來，話也多了。
「漫畫和商業廣告是兩種不同的風格，正好互補一下。」娜娜顯然根本哪個都不願意放棄，「商業廣告設計每天都在PS、autoCAD之類的軟件上面劃來劃去，這種手繪的淡彩才有畫畫的感覺。」
「太貪心會累死的，難道所有的藝術都體驗一遍麼？」龍雲笑，「你還去做茶碗麼？」
娜娜搖搖頭，「小半年沒去了，都不好意思去了。」她又想起那個畫展廣告，「石川老師開了自己的工作室，並且辦畫展了呢。」
龍雲的車子從高架上下來，開到有明的後面，摩天輪閃着七彩的光，遠遠地就能看到台場的聖誕樹和裝飾的綵燈，卻聽不見聲音，像是默片的效果，安靜得喧鬧。
娜娜皺着眉頭，茫然看着夜景，「他的畫展裏有一隻花插。」她停住了，想起自己那個花插在什麼情境場合下做的，畢竟和龍雲難以啟齒。
龍雲忙着按車載GPS上找路，沒有注意到娜娜的糾結。
她想起石川曾經對她說的關於才華和使命的話題，她突然大聲問龍雲，「你覺得我有才華嗎？」
「我的娜娜是天才。」對於做銷售的龍雲，這種話是脫口而出，說完後龍雲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娜娜不是自己的客戶，忙轉過頭看她，認真地點點頭，又重複道，「我的娜娜是有才華的。」
「有才華的人是否有使命呢？」
「使命？」龍雲以為自己聽錯了，大笑，「有才華就靠才華多賺錢唄。」突然意識到自己大概說錯話了，趕緊補道，「想賺就賺，不想賺就不理他們。將來我養你。」
娜娜沉默，然後說，「龍雲，我還是不想結婚。」
夜空中，升起了幾簇煙花，無聲的。
「龍雲，如果你想要找結婚伴侶，應該考慮和別人約會，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龍雲真希望此時高瀨在身邊讓他諮詢一下，半晌他委屈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以為他足夠了解她，就要夠到她的時候，她突然疏遠了他。他試圖去彌補她的缺失的時候，她推開了他，而在他覺得幾乎絕望的時候，她卻來找他，但是現在她再次推開了他。
「聖誕節，我想和你一起過，新年，我也想和你一起，情人節，我還是想和你一起，我只是情不自禁。」龍雲心裏壓抑的委屈越來越濃，這個女孩為何將他抓得如此之緊。
「我的心裏面還沒有能力放下別的人，我怎麼去和別的女孩子交往？那是對別的女孩不負責任。」他的淚水到底還是流了下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這麼無法擺脫你，而你仍然不想結婚，我們再商量不遲對不對？」
娜娜抱歉地說，「我覺得我沒有時間約會，我想去旅行，比如，去看看丹霞地貌，去敦煌，去雲南大理，還有印度、尼泊爾等等。」娜娜憂傷地注視着夜空，「我想要做出比那花插更好的作品，我要翻過自己心裏的一座山。」
「花插？」龍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是轉念一想，說，「你去中國更需要我陪，你根本沒去過，一個人也沒法去，那些地方很危險的，要開越野車去，都是沙漠。」
「你不要上班麼？」娜娜奇道。
「你不也要上班嗎？還有寬木叔叔你也不管？」
「爸爸一個人沒關係的。我想去考個中國的美術系什麼的，去了之後再找時間旅行。」
「我們公司本來就有去中國的外派，我本來還不想去，現在看來可以去申請了，據說外派回來升職會比較快呢。」龍雲又露出大男孩的笑容，「再說，你讀書還需要我的經濟支持，並且我還有我父母的經濟資助。」
娜娜笑了，她想起石川的白髮，年輕是這麼好，可以這麼無所畏懼，原來那些經驗、資歷、名氣、金錢都只不過是用來遮蔽衰老乾癟的軀體的華美袍子。
她笑起來竟然這麼好看，龍雲快樂地想，他和她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完，上篇已於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刊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