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十月回台灣佛光大學開會,與東國大學的朴永煥教授一行重逢。同行的李燕博士邀我為微信公眾號「中韓研究協會」寫篇小文,談談對韓國的記憶和觀感。若就早年記憶方面來說,並非一件很容易的事:無可否認,韓國或朝鮮文化的影響在日常生活中時而可見,但在我個人數十年生涯中,卻又顯得過於支離破碎,很難將之綴合成文。舉幼年記憶為例,常聽外婆提起的老上海影星金焰(一九一○至一九八三),便是韓國僑民。小學社會科老師說韓國國旗為太極旗、國花為木槿;音樂科老師所教兒歌《小白船》,乃是韓國音樂家尹克榮(一九○三至一九八八)所作。甚至《西遊記》中幾乎與唐三藏長得極為相似的地藏菩薩,原來採用了新羅王子金喬覺(六九六至七九四)的形象……升讀中學後,認識一位同班好友Alan。如果我沒有弄錯,他祖父是朝鮮戰爭時遷居香港的僑民,父親對於韓語大概會聽不會講,他自己則聽講皆不會(雖然他大學時代去過韓國交換)。印象中,我們在一起時從未談過關於韓國的任何事。Alan自小儀表俊朗(真有幾分金焰的小生氣息),被大家推為班草,但個性謙柔,常遭同學善意調侃。我想如果當時韓流已興,Alan的玉照恐怕早登上《Yes!》雜誌,成為萬人迷,不用受我們那些「窩囊氣」了。
中學時代正值盧泰愚在位。當時香港新聞指盧氏繼全斗煥獨裁統治後,通過公平公開的選舉而成為總統,形象討喜,人氣甚高,與他後來入獄、名譽掃地不可同日而語。他任內舉辦的漢城奧運會,被視為促成民主化的重要契機(儘管當時我們更關注的是中國跳水運動員熊倪,因為受到外國裁判的不公平對待而屈居盧根尼斯之下)。我還記得一九九三年盧泰愚任期屆滿時,親自演唱墨西哥歌曲《我多麼幸福》(Besame mucho),錄成卡帶分贈眾人─當時香港新聞津津樂道,現在上網卻幾乎完全搜尋不到這則消息,足見時移世易。金泳三繼盧泰愚而當選,標誌着韓國進一步的民主化與經濟騰飛。這當然也包括了韓劇從此在東亞地區大行其道,但對忙於高中、大學、研究所課業的我而言,卻失之交臂。每當父母輩或表弟妹們聊起韓劇的情節,我除了《順風婦產科》以外,大概無從置喙。
二
對韓國有較為深入的了解,要到研究生時代。我兩篇學位論文都涉及《楚辭》,又協助指導教授執行研究計劃,因此接觸了一些韓國學者及相關文獻。畢業先後任教於台灣佛光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時常參加屈原學會主辦的研討會,故而得識前輩朴永煥教授。朴教授早年求學於海峽兩岸,師從張高評教授、褚斌傑教授,專精楚辭之餘,對於古今東亞文學文化有深刻的認知與研究,且和藹幽默。更有趣的是,我們有好些次巧遇的經驗,無論是在台北的書店,台南的校園,還是香港的博物館……乃至日後任何場合偶遇,我們都會欣悅地相視一笑。有次會議後,朴教授塞給我一個小紙包,道:「上次我們一家四口到香港歷史博物館遊覽,想不到遇見你和令堂。這份小禮是送給令堂的。」短短一番話,卻令人感動。
二○一五年春夏之交,朴教授到香港浸會大學訪問,本欲邀他移駕中大演講,可惜時間緊迫,無法安排,只好相約在中大校園遊覽、聚餐。臨行前,朴教授說十一月將與佛大中文系新任主任蕭麗華教授合辦「文學、文化、地域與創新國際研討會」,既然我與佛大有淵源,也歡迎一同參加。我於是謅詩一首曰:
西湖猶憶酒騷筵。秋水春山總夙緣。
階拾黃泥參勢至,車驅赤崁溯心傳。
鳳雛雙舉冰壺下,蓮駕共隨香海邊。
信是三韓風物好,星槎來復待明年。
我固然十分樂意參與學習,只是暗忖未來半年庶務繁冗,恐怕論文寫不出來。不料韓國未幾爆發禽流感,會議延期至翌年五月底─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我因而得以爭取時間,以近人瞿宣穎《燕都覽古詩話》為對象,勉強完成了一篇合乎大會主題的論文。
五月底,我如約前往東國大學,得到朴教授及其一眾弟子的熱情接待和周到安排,且和與會的佛大新舊同寅相聚。學術交流之餘,我們前往景福宮、青瓦台、朝韓邊境(DMZ非武裝地帶)等處參訪,進一步了解這個國度的文化歷史。最記得有晚,研究生帶我們到仁寺洞觀光;我來回逛了一趟後,倒被街角的景象所吸引:一位短髮女性唱着法國香頌天后琵雅芙(Edith Piaf)的名曲《La foule》、《Padam Padam》、《Hymne à l'amour》、《Je ne regrette rien》……令我跓足聆聽了一個多小時。當晚回飯店謅七律一首曰:
縹緲忽傳琵雅芙。雨星深淺落芳衢。
海桑回首元無悔,窮達捫心且若愚。
鳳老清音識群籟,寒輕彩袖動仙姝。
我聞諸曲襟霑遍,攜酒歸來盡一觚。
那滄桑而不失婉囀的歌聲,極似原唱而別出機杼,真可謂餘音繞樑。會議結束,依依惜別,朴教授和蕭麗華教授都對我說:「明年的會議輪到佛光主辦,你一定要來!」
三
轉瞬一年又過,我回到暌違七載的佛大中文系,參加「二○一七東亞漢學國際學術研討會」(這次的論文探討袁克權、張伯駒詩詞中的袁家往事)。時值中秋「雙十」連假,許多故人都不在校內。而蕭麗華、張寶三、廖肇亨、林以衡諸教授帶領的團隊,盡心盡力,令人感佩。尤其貼心的是,我發表的那場安排了當年的所長潘美月老師主持,同場發表的以衡兄與東國大學金華珍博士都是舊識,整場會議在論學同時更溫情洋溢。與會韓國老師除了朴教授及金華珍、李燕兩位年輕博士外,還有金相日、黃仁奎兩位資深教授。金教授溫雅而深於杜詩,黃教授豪邁而長於佛理,惜我不諳韓語,幸有李燕博士從中翻譯,溝通無礙,前後數日把酒論學,言笑晏晏,臨別更期後會。
走筆至此,忽然憶及諸位教授有晚聊到中韓日三國皆好唐詩,但各有不同:中國愛李白,韓國尚杜甫,日本好白居易。這誠然與民族性頗有關係。我當下聯想到二○一三年日本電影《一代茶聖千利休》:年輕的利休救走被擄的朝鮮公主,兩心暗許而言語不通,公主於是寫下白居易的詩句:「槿花一日自為榮,何須戀世常憂死。」最後在追兵包圍下殉情。大家談起,皆甚為動容。
如今尋思,這段情節很可能出於虛構,但仍體現出編劇的匠心:韓國國花不正是木槿麼?木槿又名無窮花、扶桑花,象徵着百折不撓而希望長在;而其暮落朝開,又與太陽的特質相符。並非巧合的是,槿花古稱為舜,與那位神話的日神、儒家的聖人同名,虞舜就是太陽與槿花之品德的人格化呈現,可謂三位一體:「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這股自強不息的精神,無疑是東亞文化圈共享的財富,也是人們走出疆界、以友輔仁的根基。
‧陳煒舜,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研究古典文學、文獻學、神話學等。餘暇從事散文隨筆、新舊體詩歌之創作,及外文詩歌與歌詞之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