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在狹小的店堂裏面閃進閃出十分靈活,她已經習慣了這片小小的天地。原色木質桌椅是老李一手打造,他打着省錢的名頭狠狠滿足和炫耀了一下自己在東北老家攢下的手藝。玲子設計了一半榻榻米一半普通桌椅配套的方式,並按照時下的風氣在所有的榻榻米座椅下都挖了洞,現在的日本男女都不太習慣榻榻米的跪式坐姿,更何況還要照顧很多外國食客,索性都改成新式的,榻榻米上鋪着藍色水印的蒲團。玲子和老李經營的這家韓式七輪烤肉店,所謂七輪是下面鋪着煤炭,上面架着圓形鐵絲烤架,可以搬來搬去的朝鮮烤爐,區別於時下流行的煤氣烤爐。這種烤爐的造價比較低廉,但油煙味比較重,有些食客特別偏愛天然煤炭的香味,成為常客,也有和玲子老李混熟了,經常過來照顧生意的客人。在新宿和歌舞伎町之間這些小弄堂裏的店面維持生意主要靠和人的關係,來店的客人很多是玲子以前的客人,或者玲子以前姐妹的客人,混得熟了,玲子也知道他們的作息規律,店從晚上八九點開到第二天凌晨一兩點,客人們半夜盡興之後,帶着女人過來一起吃肉喝酒,往往特別大方。
這間小店的客人不算太多也大抵能夠保持盈利,基本維持,偶爾遇到一些過來旅遊的客人,出手大方,還能多賺一些。
烤肉店不需要大廚,成本低廉,老李是個勤快人,平時一直醃着蘿蔔白菜辣椒,烤肉的配菜就給得實惠,招客人來。七輪炭烤爐也是他自己一個個糊起來的。最忙的飯點請幾個臨時工,平時就老李和玲子兩個人在店裏,玲子招呼客人,老李忙着準備食材,周末一起開着車去橫濱港口進貨。日子過得充實而有規律。
下午準備店開門的時候,兩人各自忙着,玲子坐在收銀台算帳,老李弓着腰上上下下地清洗灶台、桌椅和烤爐。陽光一寸一寸慢慢從窗外挪移着。玲子的頭髮挽起濃密的髮髻,她化着淡妝,穿着家常朝鮮族服裝,露出纖細的脖子,如果不仔細看或許無法發現她眼角的皺紋。老李有時候抬起頭會瞇起眼看一會她,然後低頭繼續忙。她彷彿生來就屬於這裏,屬於不停忙着的老李和這個溫暖而窄小,給她安心感的店面。
玻璃珠子串起來的門簾叮噹作響,玲子抬起頭朝店門口看去,站着一個身材俊秀的青年,背光的原因,看不清面容。門外寫着營業時間,這個點應該不是食客,玲子靜默地等着對方說話。
「對不起,我找佐藤玲子。」來人悅耳的男聲響起。
「我就是,您是?」玲子站起來,走到青年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您就是嗎?太好了,我叫龍雲,初次見面請多關照。」龍雲鬆了一口氣,也鞠躬回禮,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找到了,不知道是高瀨的情報能力太強還是眼前的女子根本也沒有打算要隱形。
「實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龍雲不知道如何開口,玲子也不介意,熟稔人情世故的她已經從他的笨拙和緊張中讀出了他的善意,將他讓進店堂,轉身就去沏茶,拿點心,等一切忙定,才坐下來,和藹地看着他。
「我是佐藤娜娜的男友,我們正在交往。」龍雲囁嚅着,不是很確定當下的狀態還是不是正在交往。
「你可以說中文。」玲子突然笑道。
龍雲突然肩膀一鬆,彷彿回到家人面前的感覺,他驚詫於這個女子的洞察力,他抬頭端詳她,發現歲月似乎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她的皮膚白皙,有着和娜娜一樣的朝鮮族的丹鳳眼,扁平的臉頰,平面抽象的面容,鎮定淡然的姿態,只有在微微一笑時候眼角和嘴角露出自然的皺紋。
「娜娜上次去歌舞伎町找過您。」龍雲突然有點疑惑,上次娜娜的失神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
「我聽說有人找我,但我那時候已經辭職很久了,隔了一個月才有以前店裏的姐妹過來吃飯的時候告訴我。」玲子微微笑道,「因為告訴我的姐妹也是間接聽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找我,沒有回去打聽。」玲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娜娜說她看見您了。」
「我辭職的時候,我把我的藝名給了一位後輩,為的是她能接手我的客人。」
「那您什麼時候辭職開料理店的?」龍雲釋然,變得放鬆了起來。
「五年前,我們攢夠了開店的本錢和一兩年的生活費我就離開了。」玲子轉身溫和地看看老李,老李看看他們,立刻會意轉身進了裏間。
「這種俱樂部都是吃青春飯的,攢夠錢自己開間店就穩妥了。」玲子笑笑。
龍雲點點頭,他也經常陪客人去俱樂部,雖然去的是年輕女孩為主的比較鬧騰的俱樂部,不過大抵對於情況也並不陌生。
「可是您本來不需要做這個職業的。」龍雲忍不住還是把話題繞回來。
「你說娜娜的爸爸?」玲子嘆了口氣,「本來我們是說好假結婚幫我解決簽證的,可是結婚過來後,我家裏沒有按照當時說好的錢給他匯款。」
玲子啜了一口茶,她嘆氣的樣子有着種優雅的姿態,龍雲猜想可能是在俱樂部養成的禮儀姿態,然而看起來沒有一點點做作,玲子繼續說,「娜娜爸爸說不用還了,就做真夫妻,於是我們有了娜娜,可是後來,老李來了日本,他通過辦研修生過來打工,找到了我,我們以前在東北是要結婚的。」玲子眼裏有點濕,但是控制得非常好,沒有落將下來。
「娜娜爸爸不願意離婚,我也需要他的日本身份,所以我就那麼突然離家出走了,我對不起他和娜娜的,但就這樣一晃十幾年,娜娜都成了大姑娘了,哎。」
「後來,我把當時我們假結婚辦簽證的錢都寄給寬木了,但是我不敢回去見他,更不要說辦理離婚了。」
玲子又停頓了一下,「寬木找過我,但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我和他沒什麼話可說,他是個好人,但是老李才是和我從小一起的,哎。那天娜娜那丫頭找我,其實我以為是寬木,趕緊就避開了。」
龍雲靜靜聽着,在別人的人生中艱難地穿梭着。下午的陽光漸漸西斜,照進屋子,斜躺在榻榻米的外緣。龍雲忽然說道,「我尊重您的選擇和您的生活,但娜娜不知道您現在的生活,我覺得應該讓她了解,您覺得呢?」
「她一定很恨我。」
「她很迷惑,對婚姻沒有信心。」龍雲沉思着,「我不確定她看到您現在的生活是否能夠理解您,但是她以為您是厭倦了婚姻生活而出走的,我想她需要一個解釋,您當初放棄那個家庭的一個合理的解釋。」
龍雲表現出的成熟讓玲子驚訝,她沉默着,龍雲繼續問,「我可以再來看您嗎?」
玲子下意識地點點頭,說道,「帶着娜娜來。」
裏屋傳來哐啷哐啷的聲音,老李開始清理七輪炭烤爐,擺放木炭,準備晚上開店了,龍雲站起身,恭敬地鞠躬道,「我還會再來的,謝謝您今天讓我了解這麼多。」
「我真希望你和娜娜能夠在一起呢。」玲子凝視着他,「她會需要你的。」
龍雲心中一震,眼眶一熱,「謝謝您。我會努力的。」
新宿二丁目。
夕陽的餘暉刺痛了龍雲的眼睛,他低下頭一邊走一邊想給娜娜打電話,頎長的身材投下一道長長的背影,他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但是猶豫了許久他放棄了,他又打開手機對着LINE打了幾個字又擦掉,如此反覆。又打開給高瀨的信息,鍵入幾個字「非常感謝您,今天找到娜娜的媽媽了。」想了想,又擦掉,淚水流了下來,他突然鍵入,「晚上可以請您出來喝一點酒嗎?」將消息發出之後,彷彿手機是炸藥一樣,馬上關了手機。
然而手機中的消息調皮地出現在屏幕頂端,「在哪裏呢?」
他重新打開手機,在附近找居酒屋,突然又有一條消息跳出來,「去佐野吧。」
佐野是安靜的酒吧,也是龍雲和高瀨都非常喜歡的去處。
許多年後,龍雲回想那一晚,無比感激上蒼的安排,高瀨像一艘渡船,將他渡到人生的另一個津口;沒有高瀨,他或許會像那些其他的少年一樣,在游向娜娜的靈魂之前溺死在河中,世間多一個失戀的大男孩而已。
高瀨成熟女性的身體,承托着他的憂傷,引導着他找到了男性的力量,回歸了溫柔平靜。他平躺着,望着賓館的天花板,不解地說,「奇怪,為什麼我覺得玲子無可責備,她的生活有一種穩定的理直氣壯的美滿,而娜娜他們父女的存在倒反而有種荒誕。」
他側過身,把毛茸茸的頭埋在高瀨的胸口,「我該怎麼和娜娜說?該怎麼讓她接受?讓她接受她父親的錯誤麼?」
他覺得胸口堵得很,心裏在為娜娜流淚,高瀨愛憐地撫摸着他的頭,淡淡地說,「存在即合理,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那麼多對錯,只有和解,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
「說得容易。」龍雲化身為娜娜,委屈着,抵抗着。
「都已經既成事實了,她需要的是理解這個故事,接受現實,也接受她母親的選擇。」高瀨嘆口氣,裹起毯子下床去沖澡,「她和她母親的人生,彼此是獨立的,生命都是獨立的。」
「至少,她的母親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她有自己的理由,這點已經足夠了。」淋浴花灑的水聲響起來,龍雲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高瀨如此隨意聊着在他看來頗為沉重的人生話題。
「這些,你早都想過,想明白了,是嗎?」他打開浴室門,看着那個有些下垂掛着水珠的白白的裸體。
「在我三十五歲的時候。」高瀨昂起她濕漉漉的頭,隔着水簾,定定地看着他,「人生一敗塗地,從頭開始,我努力按我的方式活下去,活出自己的樣子,一旦走出來之後,一切都有了存在的合理性。哪怕是一根石縫的草,咬緊牙關,總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哪怕有一天離開也要在最精彩的瞬間離去。」
「慎原的那首歌,每個人都是一朵不同的花。」龍雲覺得自己是個學生,受着高瀨的點撥。
「得靠自己活出不同的色彩。」高瀨輕笑,將他拉入浴室,吻着他年輕的身體,享受着他皮膚的彈性和口中淡淡的薄荷氣息。
(五,上一篇已於九月二十四日刊出,下一篇將於十二月三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