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Humphrey Davy Findley Kitto是專研古希臘悲劇的權威學者 網絡圖片
過去一年多,筆者先後在本欄憶述諸位學術名人,甚至一代大儒。然而,他們全屬國學界各領風騷的學者,至於對筆者同樣惠澤殊深的西洋老師,卻從未有機會在本欄提及。其實,在修習西洋文化的歷程中,筆者亦同樣幸遇名師,而首先要在本欄憶述的,是Bridges老師。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筆者在香港浸會學院英文系修讀西洋文學,而當時英文系副系主任是Bridges老師。據了解,他與夫人之前在中文大學退休後,沒有隨即返回英國頤養天年,反而雙雙來到「浸會」任教。
在此必須稍花筆墨,講述七十年代香港專上教育的環境。那個年代,香港只有兩所大學,即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而香港理工、浸會、樹仁等學院,尚未升格為大學;地位上只是香港政府認可專上學院。因此,論等級、學術地位、學校資源、校舍以及一切設施,幾所專上學院根本無法與兩所大學相比。基於上述因素,學院的師資亦頗有不及。試想,在一般正常情況下,哪有老師不願意應聘於兩所大學,而甘願屈就於專上學院?
退休教授愛投「浸會」
然而,情況總有例外。單就「浸會」而言,例外情況倒是多不勝數。首先,很多尚未到達退休年齡而篤信基督教的外國講師,基於宗教信念毅然來港,專誠任教「浸會」,當中還包括校方與外國友好大學推行交換計劃之下的一些講師。此外,本地亦有不少基督徒不欲進入大學任教,而甘願受聘於「浸會」,視專上教育為宗教的侍奉。這兩大類老師的資歷,與一般大學教授無異,而教學的熱忱程度,甚或過之。
第二,當時的「浸會」正正是本地及外國退休教授的上佳落腳處。無他,「浸會」在求才若渴的情況下,當然年齡不拘,唯才是用。那些著名教授雖然已經從大學或研究所的教席正式退下來,但自覺活力仍在而不願老驥伏櫪,因此願意以一己的夕陽餘暉,續照校園。
印象中,Bridges夫人在「浸會」執教的時光比較短,丈夫則較長。清楚記得,他不單授課,而且擔任副系主任。論學養資歷,他絕對勝任系主任一職,只不過當時副校長陳彥民博士身兼英文系系主任之職。據陳副校長自稱,他在美國求學時以粵語聲韻研究取得英文系博士名銜。他在「浸會」擔當副校長兼英文系之職時,還兼教英語聲韻學、古代英文、中世紀英文等科目。可惜,由於校務確實繁重,他根本無法準時前來課堂授課,而往往都是快要下課時才匆匆趕來,講不了十分鐘就要結束。由於陳副校長校政拘牽,英文系的大部分事務,盡由副系主任Bridges老師處理。幾年後,陳博士脫離英文系,而系主任之職,自然由Bridges老師升任。
一年級初見Bridges老師伉儷之時,只見他倆雖然年逾花甲,但滿頭銀髮,煞是奪目。Bridges老師更覺炯目有神,儒雅之中卻頗帶威儀,微笑時固若春風輕拂;嚴肅時卻面如冰霜,叫人不寒而慄。我們這輩學生,對於這位慈威兼蓄的老師,總愛在背後喊他「橋伯伯」。
論學歷,他是文學碩士,不是博士。不過,必須明白,他年輕時的英國學制,博士根本不普遍。很多有名學者,當年莫說是博士頭銜,恐怕連碩士頭銜也沒有。他們多數是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學府擔任研究員,然後慢慢成為院士。「橋伯伯」雖無博士之銜,卻有廣博之才。
筆者修業期間,仰蒙「橋伯伯」先授歐洲古典文學,包括古希臘荷馬史詩,即The Iliad和The Odyssey、古希臘悲劇,即三大悲劇家Aeschylus、Sophocles和Euripides及其劇作,三大哲學家即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論著、羅馬維吉爾的The Aeneid等等;繼授古代及中世紀英國文學,例如Beowulf、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喬叟的The Canterbury Tales和Troilus and Criseyde等等;後授歐洲中世紀、文藝復興以至現代初期的文學,包括《羅蘭之歌》,但丁一套三本的《神曲》、Machiavelli的The Prince、Erasmus的The Praise of Folly、伏爾泰的Candide等等。從上可見,筆者西洋古典文學的根基,全由學養殊深的「橋伯伯」打造。
經綸滿腹 從不炫耀
「橋伯伯」固然經綸滿腹,但從不顯露,更不炫耀,反而益見深藏。他教學時,往往點到即止,不會口若懸河。不過,如果你向他提問,他會加深解說,你要是再予追問,他必回答更詳。很多時候,總覺得他的學問像個無底洞。不過,按照他的作風,他不是每問必答。如果他認為你言不及義,問得無聊,甚或跡近瞎問,他當必直斥其非。或許是這個緣故,班上同學絕少提問;只有筆者本着求學熱誠,經常問難,甚至下課後跑到他的辦公室,敲門討教。每次求問,都強烈感受到他學問淵博。例如,有一次筆者拿着英國現代小說家及戲劇家J B Priestley寫於一九六○年的Literature and Western Man求教於他。當時筆者只想問他,那本書寫得好嗎,值得讀嗎?怎料到他居然以超過一刻鐘的時間縷述其人其作。筆者所得的,竟然遠超所想。
「橋伯伯」另一功德,彰顯於批改習作及考卷。一般老師只管在學生功課或考卷上打些剔號及叉號,然後寫幾句評語;比較認真的老師會在你的錯處補上幾個字,聊作提示。「橋伯伯」卻更用心,他不單一一指出學生在內容上的錯處,甚至所有造詞遣句,行文沙石以至文法錯誤,都以紅筆寫於卷上。
筆者在英文系裏長考第一,加上中小學就讀英文學校,是個不折不扣的「番書仔」,英文自覺寫得不太丟人。可是,每次拿回經「橋伯伯」批改的功課或考卷,只見滿紙紅色,狀如血河,實覺汗顏。然而,他的紅筆斧正,沒有打垮筆者提升英文寫作能力的決心,反而虛心檢討老師所指的粗疏地方,並且銳意鑽研高級書籍,例如著名典籍及學術論著,學習人家行文的精到之處。
「橋伯伯」老師是專家Kitto
一如前述,英文系的古希臘悲劇課程,由「橋伯伯」講授。深深記得,他在介紹參考書時,提到權威學者Kitto,並且帶着微笑向我們提述,他年輕時在蘇格蘭格拉斯哥大學修讀古典文學,而Kitto是他有幸親領教澤的古希臘悲劇老師。
這位享譽國際學術界的專家,全名是Humphrey Davy Findley Kitto(一八九七至一九八二年),簡稱H D F Kitto,或Humphrey Kitto,甚至只稱Kitto。他先後在劍橋和布里斯托大學讀書。上世紀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中,他在格拉斯哥大學任教,主講古希臘悲劇。二次大戰尚未結束,他回到母校布里斯托大學教學,直至退休。不過,他退休後並沒有真的退下來,反而走到他年輕時長期居停考察的希臘,在雅典延續薪火,教授古希臘悲劇。
Kitto一生着作不算太多,計有:(一)三十年代初寫就的In the Mountains of Greece。此書敘述他早年遠赴希臘實地考察時的見聞和成果;(二)三十年代末初版的Greek Tragedy, A literary Study,或簡稱Greek Tragedy。此書綜論古希臘悲劇的緣起及發展,並逐一分析三大悲劇家的特色;(三)五十年代初印行的小書The Greeks。此書廣泛介紹希臘的各方面;(四)繼Greek Tragedy之後,他在五十年代中推出Form and Meaning in Drama: A Study of Six Greek Plays and of Hamlet。(五)除論著外,他還執筆翻譯Sophocles的其中三齣悲劇。
Kitto為後學定研究體系
觀乎上述論著,Kitto畢生似乎只攻古希臘,尤專悲劇。但這絕非表示,其他門類,他不甚了了。他那輩學者,盡是一專多能。再者,他對學術界最大的貢獻,並不是與後輩分享他廣闊的知識,而是奠立研究古希臘悲劇的模式。在他之前,當然有不少士人學者閱讀、研究以至論述古希臘悲劇,但總覺片面星散而缺乏系統,Kitto敢稱是二十世紀首位學者為古希臘悲劇制定完整的研究體系,俾使同道後學有所遵循。
細看他在Greek Tragedy全書的鋪排。他先把三位悲劇家分成三個時期。其實,如果按出生年齡計,Aeschylus(公元前五二五左右至四五六左右)出生最早,Sophocles次之(公元前四九七左右至四○五左右),Euripides最晚(公元前四八○至四○六)。雖然Aeschylus是老大哥,Euripides是小弟弟,但彼此相距並不遠。Sophocles與Euripides幾乎同期,而且是競爭對手,而Sophocles初出道時,Aeschylus還在創作。不過,Kitto將這三位相距不遠的悲劇家按照風格和特色分成三個時期,計為:着重情感表達的古老悲劇,探究人生哲理的中期悲劇,善用技巧的新悲劇,而這三者依次由Aeschylus,Sophocles,Euripides代表。
他這種劃分法,後代學者未必全部景從而或者另有看法,但無論如何,他把三人分成三個時代,確有他的灼見。此書初成之後,他不但成為古希臘悲劇權威,更是二十世紀研究此門學問的鼻祖。他之於古希臘悲劇,猶如G S Kirk之於荷馬史詩。
三位悲劇家風格各異
對於整體的古希臘悲劇以至個別悲劇家的風格與貢獻,歷代留有各種說法,各種領受。不過,如果以最簡單籠統的說法,Aeschylus在於將台上的演員人數增至兩名。由兩名演員分別扮演劇裏不同角色,當然勝於只有一名演員。Aeschylus看重人情與法理的衝突,以及地上的人與天上諸神的關係,特別是把人類行為與上天懲罰緊緊相繫。Sophocles的成就在於踵接Aeschylus,將台上的演員人數增至三名。此舉既增台上人物之間的互動,亦順勢減輕合唱隊的部分功能,蓋因合唱隊過往除了敘述故事,交代情節,亦會與演員互動。嗣後,劇情上的矛盾衝突,多由演員擔當。Sophocles素重鋪演人物因命運不可扭轉而苦受播弄。Euripides則善於為角色增加立體感,着重心理的描寫。此外,他尤其喜愛為女性,特別是境遇多蹇的女性發聲。
三位悲劇家現存的劇作數目,加起來只有三十多部。Aeschylus有七部,而當中有一個是三部曲,也是現存劇作中唯一能夠保留下來的三部曲。Sophocles也有七部,而Euripides則有十八、九部。以上劇作,極大程度上取材自荷馬史詩內的故事。其實,古希臘悲劇的最大特色,不在於創作新穎的情節,而是在觀眾都熟透的同一個故事裏,劇作家如何通過人物,表達自己特有的主旨。
Kitto的Form and Meaning in Drama:A Study of Six Greek Plays and of Hamlet,在某種意義來說,是前作Greek Tragedy的延續。書內除以長短不一的篇章分析某六齣悲劇之外,亦有兩篇分別以「希臘及伊麗莎白時代的悲劇」和「宗教戲劇及其詮釋」為題的文章,最後更有一篇近百頁的長文,探討莎劇《王子復仇記》。
另一方面,Kitto的The Greeks,是由英國企鵝文庫在五十年代初出版。寫這類綜論古希臘文化的小書,當然並非始於Kitto。他的前輩Edith Hamilton所寫的The Greek Way,早在三十年代已經面世。此外,Kitto的文友C M Bowra的The Greek Experience,也在幾年後即一九五七年出版。上述三本書雖然同類,但所涉層面各有不同。扼要而言,Hamilton那一本,較易理解;Kitto次之。無論如何這三本小書很值得看,也是筆者年輕時為求增益而讀過的書。
Kitto之後,主治古希臘悲劇的學者,可謂專才輩出,多如浪疊。有些是秉承前賢而續有開拓;有些則傾向從文化研究的角度開展新的探索路徑。當中的窮通得失,由於不在本文範圍,暫且不議。
希臘悲劇 香港少演
最後只想指出,古希臘悲劇雖然是西洋戲劇的鼻祖,地位重要,但香港戲劇界歷來不甚熱衷,而箇中原因,當然很多。記得遠在毛俊輝掌管香港話劇團的年月,筆者已經向他陳言,應該酌量增加古希臘悲劇的演出。可惜,筆者的建議,至終未見實行。
祖師爺Kitto和恩師「橋伯伯」雖已離世,但筆者很想再致謝忱,感激其一透過親身教導,另一憑藉書籍論述,引領當年的無知少年,走進廣闊無垠的希臘悲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