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綠山橋,安詳的小村
文:綠騎士 攝影:Mariette Tschudy
許多在大城市生活的人都夢想着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但又無法放棄現代物質文明帶來的利便。
到山野遠足成了一道透氣良方。往往不只是體力運動,更是心靈的旅程;甚至成為了一些人的修行方式。
史蒂文生徑
在法國,有一條著名的「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 一八五○至一八九四)徑 」,吸引無數遠足客。這位蘇格蘭作家最為家傳戶曉的名著是驚心動魄的《金銀島》(Treasure Island 1883) ,和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 1886)。人們就算沒讀過原著,總也會在無數電影或話劇等媒介接觸過。前者是兒童冒險故事的經典;後者是驚慄科幻小說的先驅:白天濟世為懷的善良醫生,晚上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殺人惡魔。通過曲折緊張的情節,寫人性中激烈的善惡之爭。另一部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星梵寧驢伴旅程》(Travels with a Donkey in the Cevennes 1879)。
史蒂文生(以下簡稱史)出生於蘇格蘭愛丁堡一個歷代從事燈塔工程的家庭,是獨生子。自幼纏綿病榻,常失眠、發高燒和發噩夢,無法正式上學。少年時已沉迷寫故事。十七歲時進了愛丁堡大學,先修讀工程,後轉而成為律師,但從未執業,使父母非常傷心失望。他反叛不羈,滿腦子都是海洋、沉船、燈塔、冒險、兇殺……的故事。
廿七歲時,史在巴黎以南、藝術家雲集的巴比松村(Barbizon)遇到了比他年長十歲的美國女畫家芬妮.奧思本(Fanny Osbourne)。兩人一見鍾情。這位有夫之婦回加利福尼亞進行離婚手續,但史因經費所限未能同行。同時父親極力反對此項婚事,以斷絕經濟支持為威脅。史懷着滿胸焦慮、頹然來到法國東南部鄉野,在小鎮夢納思提爾(Monastier)留了個多月,預備徒步南下的旅程。
他希望可以隨意露宿,但那個時代仍沒有完善的旅行設備。讀到他怎樣自己設計了一個睡袋,請村民替他縫製,不禁引起我的會心微笑。想起上世紀七十年代時在香港與一群行山發燒友朋友到西貢野營,用的是兩個粗陋的麻布帳幕。還記得朋友驕傲地說:「是請媽媽替我縫的。」現在,越是感到那位母親伏在縫衣車上、一針針都是綿密心意。如果現在仍留着,可以放進博物館了。
史因為無法手提這沉重臃腫的睡袋上路,就找到一個辦法。他在市集上從一個老頭子手上買了一頭雌驢子,馱他的用品。老頭不捨,滴着淚與小驢分手。史把牠命名為Modestine,是謙卑的意思,就喚牠做小謙吧。村民都擔心地警告他:從沒有人走過這段路,恐會很崎嶇,更怕會遇上豺狼或強盜。而且,那個地區盛傳有頭醉瘋當(Gévaudan)吃人妖獸,使人聞聲喪膽。
但九月底,他仍踏上了旅程,只有小謙作伴。起初跟小謙沒有默契,固執的驢子常鬧出笑話和諸多麻煩,而且走得很慢,使他十分頭痛,只有慢慢互相適應了。
旅途上荒涼貧瘠,常颳大風,景色有幽美,有陰沉。經過小村小鎮、教堂、古堡、「雪地聖母」古修院、羅馬人遺址等。有時找到投宿處,往往非常簡陋。有時露天度夜,他更深感受到與大自然的交流。而其中遇到的各式人物更是變化最多端的風景。有熱情友善,亦有封閉且帶敵意。總之,有人的地方便有無盡的故事。
這個表面十分平靜的地區,卻沁着血淋淋的歷史。他在路途中多次從人們的談話中感受到,百多年前那段殘酷的宗教戰爭,仍是深深刻在人們的心中。一七○二年開始,天主教教會血腥鎮壓基督教徒,婦孺都不幸免。雖說持續了三年,其實互相殺戮到數十年後才停止。史來到「綠山橋」(Le Pont de Montvert)這條小村,多美麗的名字,好安詳的地方,卻正是當年暴亂爆發之處。後來整個地區仍是基督教徒的集中地。
史走了十二天,去到小城伽德聖約翰(St. Jean du Gard),全程共約二百公里。與小謙作伴並不容易,不過史的結論是:「先天的限制不是牠的錯,無比的耐性與馴善則是牠的優點。」不但漸漸互相適應了,牠更習慣了從他手上吃東西,兩者間織起了無言的親切。最後,與牠分手時,其實只有十二天的相伴,史也萬分不捨,忽然明白了市集上賣驢老頭的眼淚了。
他說:「旅途中最重要的是個忠誠的朋友……旅行是為了尋找他們,這是生命的目的和獎賞。」
這本小書出版後引起很大反響。不少人都想追隨他的足跡,感受同樣經驗。因其文字簡潔、形容生動,又有幽默感,把人帶上了那段充滿趣味的身心之旅,到今天仍是無數行山客的心頭愛。
「驢伴徑」吸引史迷
星梵寧是在法國東南部一處荒靜的中等高度山區,頂峰一六九九米。因為氣候乾燥,土地貧瘠,工農業都沒無甚發展,直到現在,仍是商業文明五指關下的漏網之魚。因為城市人渴望接近大自然,成為了「綠色旅遊」的重點,冬天是滑雪勝地。這條「驢伴徑」吸引了不少行山客,其中很多是史迷,但亦有不少只是為了這段路程的簡樸幽靜。
我們多在夏天到此。雖然離史的旅程已百多年了,當然添了很多新建設,但在較為荒僻的鄉間,仍可感受到當年他筆下的氣氛,便隱隱添了莫名的趣味。有間客棧的石牆上釘起個牌子,紀念當年史在此投宿時與地形測量師討論建築小鐵路之事。現在火車仍在那鐵路上行走呢。多石的土地乾硬粗糙,在橄欖、葡萄和栗樹間,是曲折的小徑、起伏的園林、閒默的石屋小村。彷彿時光只是騎在驢背上慢慢前進,不會飛馳。
至於那個已是三百年前的宗教之戰,至今仍沒有在人們心中淡去。當年因為逃避迫害躲到荒山裏的基督教徒,聚在一個別號「沙漠」的地點,後來在這兒成立了一間紀念館,每年都有重大的聚會。這地區最普遍的石是頁岩。像是千層萬疊間,積聚着不肯散去的集體回憶。
人們仍常談到醉瘋當妖獸,更立了巨型雕像。其實因年代久遠,連妖獸也變了童話角色般親切了。據真實紀錄,這頭妖獸(可能是頭巨狼?)當年「只」殺害了百多人,比起天主教與基督教之戰的成千上萬傷亡人數實在小巫見大巫。而且前者是野獸;後者是人類,更是信仰同一個神。現在這兩個教會之間再沒有流血事件了,比較開放的人努力尋求和解,但互相仇恨的仍是十分普遍。且不說其他藉宗教名義作暴行的極端分子了。比起來,妖獸簡直是個天使。
在這樸靜的山間我常想起香港西貢連綿的山野,和當年的行山朋友。有些仍居香港的,依然「行行重行行」。散到世界各地的也常有定期遠足的信息。不同的山水,相同的樂趣。大自然的氣息,隨着每步沁入心魂間。行走了一天,滿身大汗,晚上洗去塵埃,胃口大開,酣睡,夢中都是田園的清香。這是無數行山客心領神會的寶貝,甚至是對抗煩囂生活的護身符。
有位詩人曾說:「行李沉重是因為恐懼。」意思是帶上很多東西是因為怕會欠缺,不夠灑脫。但是詩意歸詩意,實際上最好帶得齊全。行囊轉眼便痴胖起來,很多人都承揹不起,只有採現代化的安排,由旅行社每天將背包送去下一個投宿點,讓步行者可以輕裝前進。當年史借小驢馱物,現在成為了一時風尚,有不少人要切身體驗其中風味。
獵人離山返故園
史一輩子在肺結核病魔的爪下掙扎,他形容自己為「咳嗽與骨頭的複雜組合」。一次又一次在鬼門關邊險險掠過。不過仍酷愛旅行,為了追求愛情、亦為了尋求一處較適合他的健康的氣候。名詩《安魂曲》,是首使人一讀難忘的作品,在中學時期首次接觸,就刻了在心上。試譯幾句:「繁星閃爍廣茫天,泥中深穴讓我眠。生時欣悅逝時歡……海員泊岸回老家,獵人離山返故園。」
這首詩後來果然成了他的墓誌銘,才四十四歲。在南太平洋薩摩亞群島(Samoas)的維利馬島上。他深受當地土人愛戴,四百人輪流將他的棺抬到化艾亞(Vaea)山頂,依他的遺願,向海。離故鄉多遠啊!此詩後來更被譯成土語哀歌,至今仍為人誦唱。
史的作品極豐富。包括小說、散文、詩和文學理論等,更是旅遊文學的先驅。但是在二十世紀初,西方的文壇主流對這位極受歡迎的作家一直都頗為輕視。多年後才終於承認他的文學價值。
在《驢伴旅程》中,他說:「我們都是生命荒原上的過客……」他一輩子在崎嶇的途上,攀越疾病的窮山惡水。忠誠的伴侶是創作的激情,像頭固執馴善的驢子,不離不棄。他生命的旅途很短,但留下使人神往的多姿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