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
隨着東京全面禁煙措施的實施,抽煙成了非常奢侈的事情,儘管如此,高瀨從來沒有考慮過戒煙,公司的陽台邊上的抽煙角落被撤了,據說露天的抽煙場所也傳播二手煙,從此煙民被趕入一個囚室一樣的封閉的專用抽煙室裏面。
「這也是歧視,對煙民的歧視啊。」高瀨凝視着手裏的煙,若有所思地對龍雲說。
「誰說不是呢?」龍雲附和道,雖然剛開始抽煙是為了和公司裏的長輩勾搭套近乎,後來卻漸漸成了貨真價實的煙民,加上最近娜娜對他若即若離的態度,帶來不少焦慮,他抽煙抽得更多了。
和高瀨一起,龍雲還是很有壓力的,她的眼睛能夠洞察一切,早期的俱樂部媽媽桑的經驗,對男人大概也有着一眼看穿的功夫,「男人很簡單」,是俱樂部媽媽桑們的信條。
「龍君最近抽煙抽得不少啊。」高瀨瞥一眼龍雲,壞笑道,「難道是對高瀨感興趣了麼?」
龍雲被窘成一個大紅臉,夾在指尖的煙差點被震得掉了下來,高瀨最喜歡他這個樣子,笑出聲來,「開玩笑的啦。」
「是不是有事想和我聊啊?」高瀨看看周圍沒人,伸手捋一捋龍雲垂下來的前髮,龍雲對這樣寵溺他的高瀨倍覺依戀,不假思索的說,「我正在交往的女友,她媽媽離家出走很多年了,聽說在歌舞伎町的某個俱樂部裏打工,所以……」
突然龍雲意識到這等於對高瀨說他知道她的過去,馬上戛然而止。
不過高瀨好像不介意,接話道,「所以想問問高瀨是不是認識,對嗎?」
龍雲點點頭,滿含期待地看看她。
「叫什麼名字呢?」
「她姓佐藤,叫佐藤幸子,不過她或許會用她結婚前的名字,朝鮮族的中國人,姓崔,叫崔金花。在一家叫藍的俱樂部。」
高瀨沉思了一會,搖搖頭表示沒有印象,然後說,「我去問問看以前一起的姐妹吧。」
龍雲心裏升起一線期望,他去了很多次,但是並沒有找到這個佐藤或者崔金花,反而招來俱樂部的媽媽桑們的狐疑,以為他是便衣偵探什麼的,最後不得不打起高瀨的主意。
高瀨問道,「她父母離婚了?」
「應該是離婚了吧。」龍雲不太確定,不過憑着常識推測回答。
「都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何必再去打聽呢?」高瀨好奇道,「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家庭,離開了也未可知。」
「這件事情影響到我們倆下一步的交往,娜娜,好像很害怕結婚。」龍雲如實說道,他心裏是希望和誰商量一下的,或者說,與其是為了找娜娜的母親,倒不如說是為了找高瀨聊聊。
「原來如此啊。」高瀨噴了口煙,望着牆壁發呆,「那女孩心裏有陰影呢。」
這時候龍雲看到有人向吸煙室走來,忙說,「哪天我請您一起喝點酒行嗎?」
高瀨會意,微笑着點點頭,纖細的指尖瀟灑利落地彈彈煙灰,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淡灰色女式西裝下露出百合花圖案的裙子,小肚子微微突出,是年齡的暴露,小小的不完美給人一種溫暖親切的感覺。
龍雲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將煙頭掐滅,喝完手裏的罐裝咖啡,打了個招呼,匆匆離開了吸煙室。
美惠將牛油果小心的切成小塊,和金槍魚生魚塊放在一起,將醬油和芥末調好,輕輕撒在上面,然後右手挾起筷子輕輕攪拌,白皙的手腕抬起放下,每一個動作都有種自然的韻律,彷彿是料理節目的主角。夕陽從陽台裏照射進來,她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上小小的鑽石閃着令人眩暈的光彩。
這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白色的紗窗簾在微風中輕輕舞動,一塵不染的客廳,沐浴着夕陽的斜暉。美惠將拌好的色拉用薄膜蒙好,放入冰箱。雞腿塊切好,用廚用紙巾輕輕地吸乾水分,放入食品袋,倒入炸雞粉漿,隔着食品袋將粉漿和雞塊拌勻揉好,也小心放入冰箱。石川俊二一般在晚上7點多到家,醃製兩個小時正好。
美惠洗了手,輕輕擦乾,拉開陽台門去收陽台上晾乾的衣服,桌上的手機輕輕響了,她的手微微一震,仍然沒有停止,直到將衣服全部放到沙發上,手機的鈴聲已經停止,她才從桌上拿起手機,劃開屏幕。
一個未接電話,果然是俊二的,大概又是不回來吃飯吧,她失望地打開LINE,發現俊二的留言,「本想叫你一起出來吃晚飯的,不過我還是回來吃吧。」
這是兩周來俊二第一次按時回家,美惠不去問也不太想知道,無論如何每晚回家是最重要的,做妻子的智慧就是裝聾作啞巴,美惠的婆婆曾經這麼告誡過她。
美惠心裏有一點激動,脫下圍裙,準備去超市再買點菜。在外面吃過飯,回家也要象徵性喝點酒吃點菜,是日本男人對家人的一種責任,最近美惠習慣了他的晚歸,做得不多,基本上是一點下酒菜,看來今晚的菜不太夠了。
石川回到家看到一桌子的菜,很是吃驚,一邊將包放下,一邊嗔怪道,「美惠,吃不掉的,你都變成鄉下的老奶奶了,做菜做那麼多。」
美惠含羞笑道,「洗澡水已經好了,你先去洗澡吧。」她將土豆燉牛肉、炸雞塊、炸牛肉餅、牛油果色拉、洋葱湯,一樣樣擺盤放好,杯盞拿出來,準備倒啤酒。俊二在食物的喜好方面如同一個男孩子,只要吃到炸物就歡天喜地好像過節,美惠以前喜歡提醒他比如要注意身體,要盡量吃日本煮菜和烤魚什麼的,不過自從俊二回家少了,油炸食物竟成了她籠絡他的手段。
石川將換洗衣服和浴巾都拿進浴室換衣處,自從和娜娜一起,雖然還沒有什麼實質上的交往,但他內心裏他不太願意美惠看到他的裸體,他一改以前大大咧咧的作風,不再待在浴室沒心沒肺地喊,「美惠,幫我拿一下內褲。」
石川從浴室出來,看見穿着家居和服繫着雪白的圍裙的美惠,有點吃驚,他很久沒有看到美惠這樣打扮。美惠出身一個靜岡一家經營着電器的小商販家庭,如果不是石川的天分,大概美惠的前途是找一個父親的生意夥伴的公子嫁了,一起繼承家業。婚後美惠辭職在家做起家庭主婦,是對石川的尊重,不過或許她也不是特別在意石川的收入。
結婚當初,石川是排斥美惠家庭的接濟的,雖然他在大學的收入供夫妻兩人的日常生活是足夠的,但是美惠婚前的吃穿用度要好於現在,這使他常常有些內疚,而美惠也非常體貼,很少穿昂貴的衣服。
但是這套和服,淡雅華美,銀杏色的底色上繡着瞿麥花的暗紋花樣,瞿麥象徵着溫柔剛強,石川想起來他第一次去美惠家見她父母的時候,她似乎穿着這套和服。
難道美惠察覺到什麼了麼?石川心中不由一沉。
「真抱歉,你的電話我沒有接到。」美惠一邊給石川倒酒,一邊說。美惠有着商人家庭的理性和現實,她不相信什麼靈魂伴侶的說法,而堅信夫妻關係靠的是經營,如同生意一樣。
「做了這麼多菜,辛苦你了。」石川舉杯,朝美惠欠了欠身,表示歉意。
「哪裏,您辛苦了。」舉案齊眉,夫妻對酌。
石川選了今天想和美惠講清楚娜娜的事情,美惠會生氣的吧,一定會,會離婚嗎?或者先分居?回家路上石川一路心事重重,想着最壞的結果,美惠是否已經注意到什麼?據說女人的直覺是非常敏銳的,但也可能是自己多心吧。
石川的潛意識裏並不想離婚,他是依賴着美惠的,美惠對生活的現實態度給他一種精神上的依靠,他想把娜娜的事情告訴美惠,由她來決定,但他心裏猶豫着,如果美惠直接讓他和娜娜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下決心,但他更害怕美惠和娜娜直接見面。
比起女性之間的妒忌,他更害怕女性之間的友誼,女性的友誼中躺下的是他作為男人的所有尊嚴。
「哦,對了,順子從京都帶了點土特產給我們。」美惠突然起身,去儲藏間裏拿出一樣東西,順子是美惠的妹妹,因為美惠捨棄了家業,她現在四處奔波,幫着父親做着經營的事情。美惠拿出來的是一把朱紅色的油紙傘,京都常見的花樣,撐開來,滿屋都是艷美華麗的朱紅色。
「怎麼會想起來買這樣東西。」石川笑道,卻也忍不住把玩起來。
「日吉屋老舖的傘,說是下個月搞促銷活動,要進幾把傘裝飾店裏呢。」美惠說,「我聽說呢,就想你可能會喜歡,讓她多買了一把。」
「果然是好手藝。」石川喜歡傳統工藝到了痴狂的程度,不由讚道。
「說起來奇怪,我昨晚還夢到紙傘了。」
「真有這樣事情?太巧了,你們姐妹也是心有靈犀。」石川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紙傘,細細審視着傘骨精細的手工。
美惠看着石川,研究着他一樣,慢慢說道,「我夢見我被俊二拋棄了,衣不蔽體睡在路邊,只帶着一把紙傘,紙傘上都是破洞。」
石川大驚,手突然一抖,馬上裝作沒事一樣,「你想多了吧,老是呆家裏就是胡思亂想。」
這一幕一點都沒逃過美惠的眼睛,她突然笑出聲來,「可不是麼,我就是喜歡胡思亂想,我的俊二怎麼會背叛我呢,我是太幸福了才反而擔心幸福不長久呢。」
石川默不作聲放下紙傘,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連吃了幾口菜,方抬頭說道,「紫陽花要開了,去年就想去鐮倉的明月院和長谷寺參禪沒去成,今年早點預約起來吧。」
「啊,真是的呢,果然是俊二,參禪是大事。預約的事情交給我吧。」美惠盈盈一笑,欠身將石川的杯子斟滿,姿勢優雅。
石川看着她腰間和服的帶子,忍不住伸手撫摸,美惠害羞地低頭,石川將她攏過,握住她白皙的手輕輕把玩。
石川想,今天先不談這個話題了吧。
他將榻榻米上的和式木格矮燈拿過,放在張開的紙傘之下,燈光穿透了紙傘,投射到白色的牆上,落下紙傘的花紋,紅色朦朧,如同夢境一樣,美惠輕輕依偎在她的石川的肩膀,溫柔而勝利地微笑着,她熟悉的俊二又回來了,喜歡在她面前擺弄風雅的俊二又回來了,她商人的直覺告訴她,俊二有一天會成為知名的藝術家,這是她一生的投資,如同賭博。
(四,上一篇已於八月二十日刊出,下一篇將於十月二十九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