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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時間:2017-09-17 03:15:41來源:大公網

圖: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曾是報紙的黃金時代

王 璞

二、陳雄邦先生

現在已經沒有香港《新晚報》了,那份報紙也許是香港堅持到最後的一份晚報。如今,大概只有三○至五○後的香港人,心中才會閃回下班回家路上爭購《新晚報》的朦朧往事吧?現今仍然遍布華人世界的武俠小說迷們,大概也很少有人知道,金庸、梁羽生武俠小說的發源地,正是這份已經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香港報紙吧?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往《新晚報》副刊瘋狂投稿的年代,這份報紙已經進入日薄西山的黃昏歲月了。到了傍晚,報販們就把它跟《東方日報》、《天天日報》這些暢銷報紙捆綁在一起出售,兩份原本都賣五元的報紙,一共只賣六元一套。等於每份打了對折。我常常會在下班的路上買上一套。因為《新晚報》副刊每周總有一兩天發我的散文。有一天,我大喜過望,因為同一版竟有我兩篇散文。其中一篇用的是筆名嚴曉。副刊那位聲音蒼老的編輯,也許不知道王璞、嚴曉這兩個傢伙其實是同一人吧?

第一次投稿《新晚報》,我在信封上寫的收信人名字一如既往,寫的是「編輯先生」。幾天之後,坐我旁邊那位同事看着看着報紙,突然將它往我面前一推,指着上面一篇文章問:

「這個王璞是你嗎?」

我一看,是《新晚報》副刊。上面登載的正是我前幾天發去的那篇散文。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刊出了。我的反應是回家立即再寫一篇寄去。過幾天一翻《新晚報》,哈,又發出來了。不記得發到第幾篇投稿時,我接到了編輯打來的電話。電話裏,那人的聲音蒼老而低沉,說的是廣東話,我那時尚不大聽得慬廣東話,只大致能聽出自己的名字,便用國語發問:

「請問是找我嗎?」

因是上班時間,我只好也跟對方一樣將聲音壓至最低。

對方好像明白我的苦衷,便改用國語了,雖然很夾生,跟廣東話一樣難慬:「我是《新晚報》副刊編輯,姓陳。你是王璞小姐嗎?現在跟你核對一下寄稿酬的地址。」

「哦哦!我是。我地址是─」我報出地址,下面的「謝謝」二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對方就匆匆道:「好。拜拜。」

我是從一位同事處打聽到他的名字的。那位也是文學發燒友的同事,聽我如此這般地一說,便道:「那一定是陳雄邦。是一位非常好的老編輯。《新晚報》副刊的元老級人物。武俠時代他就在那裏了。金庸、梁羽生的小說大都經他的手發出來。」

兩年後我應徵香港嶺南大學的助理教授職位,當我從四十三名應徵者中勝出,第一天去學校上班,教務長、香港著名作家梁錫華先生祝賀過我之後,說了一句話:「知道嗎?你是憑內地學歷得到香港大學教授級職位的第一人。」接着又補充似地加了一句:「這跟你在報刊發了那麼多文章有關。你在《新晚報》發的那些文章,我也看過一些。」

這時我心裏就掠過了幾絲對陳雄邦先生的愧意:對這樣大力扶攜過我的人物,竟然沒有當面對他說一聲謝謝。但仔細想想,這也不能完全怪我不通人情世故,陳先生總是那麼言語匆匆,每次說完稿子的事,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下面的話,他就道:「那好,啊,有清樣送來了。我得快看,拜拜!」或是:「啊,有稿子送來了。拜拜!」

《新晚報》停刊前夕,他打來了最後一通電話,電話裏他的聲音比平時還要低沉,使人不由得想起追悼會一類事物:

「我們報社的事你知道了吧?明天就是我們最後一天出報了。副刊上有你一篇稿。我這裏還有你一篇存稿。對不起,沒機會發出來了。我會把稿子寄還給你。對了,還有你這個月的稿酬。稿費單已經開好,月末你會收到支票的。」

那一字一頓的生澀國語,真的令我想起悼詞。這是陳先生打給我的最長一通電話。

我意識到以後也許再沒有跟他通話的機會了,他最後一句話尾音未落,我便趕緊道:「以後您會去哪裏呢?」

「我?我反正也到了退休年紀。先休息下再說。」

「我想請您飲茶……」

「不用客氣。我會出門旅行幾天,回來再聯絡你吧。」

他一直沒有聯絡我,而我,也沒設法去聯絡他。

得到陳先生去世的消息,大約是他離開《新晚報》一兩年以後的事了。還記得那是一個必須趕去接兒子放學的傍晚,我沒像平時一樣順便去菜市場買菜,而是買了個飯盒讓兒子回家吃,便趕過海去紅磡世界殯儀館與他的遺體告別。

一間不大的靈堂裏,冷冷清清地坐着十多人,沒有一張熟面孔。那些人大概都是他的至親好友吧?我走到靈堂正中間,望向那張黑白相片,相片上是一張清癯的面孔,端正,嚴肅,目光略顯憂傷。正是我想像中的他。

淚水奪眶而出,「謝謝您!陳先生,謝謝!」我對着那張遺像喃喃道。陳雄邦先生他能不能聽見我這遲來的謝辭呢?這謝辭雖然簡略,絕對情真意切。

三、劉以鬯先生

《星島晚報》副刊文學版是我早期在香港的主要發表園地之一。也是按照報上提供的地址寫上「編輯先生收」寄去的稿。還記得那是一篇關於納博科夫小說的短評。我知道這種稿放到《明報月刊》和《新晚報》都不合適,只能到這種文學專版去碰碰運氣。而且我看到了,這一版的主編是劉以鬯先生。

我是到了香港以後才聽聞劉以鬯大名的。那時他的《對倒》和《酒徒》還沒被改編成電影《花樣年華》和《2046》,但他在香港文學界的名聲已經如雷貫耳。圖書館的中國小說櫃,他一個人的著作就佔了整整兩排,堪與那些動輒佔據兩三排書架的通俗小說家們分庭抗禮了。我借了幾本回家看。正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才知道,原來大陸那些年間被作家們當作新玩意揮舞的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等等新潮小說技巧,劉先生早在五十年代便玩得爐火純青。原來香港也有這麼文學、這麼優秀的小說家!

劉先生同時還是一位翻譯家。我借回家的書裏面有一本他譯的《人間樂園》,作者的名字是喬也斯.奧茨。自以為熟知歐美文學的我,是從這本書才與這位美國現代小說家相見恨晚的。

話說我寄出納博科夫稿子沒幾天,一天晚上,大約八點多鐘,我正在報社埋頭編稿,旁邊桌上的電話響起來,一位同事接聽之後,把電話遞給我:「喂,是找你的!」

電話裏是一位溫文爾雅的陌生男音,說的是帶上海口音的國語:「我是《星島晚報》副刊的編輯劉以鬯。」

「啊!」大驚之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就是那位……那位劉……劉先生!」

「你寄給我們的那篇評論已經發了。」電話裏那聲音卻是水波不驚,依然溫緩平和,繼續道,「明天將見報。因為人手問題,我們不寄樣報,所以現在口頭通知你。」

「哦。謝……謝!謝謝!」我結結巴巴道。

「寫得不錯。歡迎今後繼續來稿。」劉先生說了這句話,便匆匆掛了電話。

那時劉先生已經到耳順之年了吧,他從五十年代起在香港主編了包括《星島晚報》副刊在內的好幾份報紙的文學副刊,一九八五年起,又創刊《香港文學》,擔當其主編十五年。香港許多著名作家都是從劉先生編的文學副刊和雜誌起步的。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第一次投稿就接到劉先生這樣的電話,接到後是什麼感覺?我自己在激動之餘,採取的行動卻只是更加奮發地往他那兒投稿。我初來香港的大部分短篇小說,都在劉先生時期的《香港文學》發表。

第一次在《香港文學》發小說,也許由於沒有樣報問題,劉先生沒有打電話告知我發表時間,只是隨樣書寄來了一份訂閱單,讓我選擇拿稿費還是訂雜誌。我選擇了訂雜誌。我認為那是我向他表示敬意的唯一方法。

我在香港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劉先生是三位評委之一。這篇小說發表在了《香港文學》。後來聽另一位評委也斯先生說,之所以發表了我的亞軍作品而沒發表冠軍作品,出自於劉先生的堅持。順便說一下,那次文學獎也和我獲獎的其他文學獎一樣,是匿名投稿性質的。作者名字要到評定過得獎作品後才向評委揭曉。

劉先生出席了頒獎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瘦長的個子,清癯的面目,白髮皤然,風度翩翩,儼如神仙中人。這讓我下了好多次決心也不敢走上前走去自報家門,向他道出我積壓在心上多時的感謝。本以為上台領獎時可以趁機跟他說話,誰知頒給我獎的評委並不是他。便又想着下台時走到他跟前表達謝意。沒想到由於緊張,剛往那個方向走了一步,便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於是趕緊落荒而逃。

八年之後,我才在另一次小說頒獎禮上跟劉先生第一次握手。

劉先生也是那次小說獎的評委之一。當頒獎程序進行到評委與獲獎者合影一項,我終於得以走到劉先生身邊,向他伸出手去說:「劉先生,謝謝您……」

他卻似乎有點驚異地看着我,道:「謝我什麼?」

「這些年來……還有上一次……和這一次……」我一慌就更加笨口拙舌。

「你這部小說寫得很好,是五名評委一致評它為冠軍的。」劉先生道。我在他略略升高的語調裏竟聽出一點責怪的意思:你沒必要單獨對我一個人說感謝的。

後來我研究徐訏小說時知道,當時我的那一感覺沒錯。劉先生的確對我那一聲感謝不怎麼以為然。編輯出身的他,從青年時代便以扶持文學青年為己任。稍長,更與其弟一起創辦了上海懷正出版社,出版的書多為文學作品,扶持了不少文學新人。出版社還設有宿舍,給貧困文學青年提供寫稿之地。徐訏的成名作《鬼戀》和流行一時的《風蕭蕭》,都在懷正出版社出版。而連載《風蕭蕭》的重慶《掃蕩報》副刊,責任編輯也是劉以鬯。五○年初徐訏到香港後,先他一步到港的劉以鬯給了他很多幫助。據我所知,徐訏除了在一篇回憶姚雪垠的文章裏順便提到這些事外,並沒有對劉先生表示過特別的感謝。

二○○四年,在某次文學研討會上我遇見劉先生,跟他提起了他扶持徐訏的往事,並說希望找個時間訪談,他又露出上次那樣的驚異神氣,道:「談什麼?」

「談……徐訏先生有一篇文章提到您,說您當年在上海辦懷正出版社的時候,扶持了不少作家,包括一些後來相當走紅的左翼革命作家。」

我說這話時,心裏想到的是徐訏那些篇寫內地大作家的文章,徐訏在文章裏對他們得到劉氏昆仲幫助卻不知感恩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我希望從劉先生這裏得到印證。然而,劉先生卻又以那種淡然並肅然的口氣道:

「哦,出版社當然要扶持作者啦。我不管他是哪一流派的。更不管他革命還是不革命、左翼還是右翼。我只看他的作品行不行?有沒有文學價值?」

我終於沒有請到劉先生作採訪。更不要說請他飲茶吃飯了。但總算與他合了張影。當時他已經年近九十了吧,但依然挺胸直背,白髮皤然,風度依然翩翩。那種超然物外的神氣,令我心頭頓時掠過范仲淹的名句:「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下,上篇已於9月10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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