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欣賞朱琳女士。欣賞她在一九八六版《西遊記》「女兒國」一集中的演技,欣賞她的淡雅恬靜,她對演藝事業的認真和堅持。近年朱琳參加了眾多詩文朗誦活動。她說,朗誦一是為了與聽眾分享經典作品之美;二是為提高自身修養,追求「腹有詩書氣自華」。在網上看她朗誦王安石的《梅花》,悠然沉靜,我腦海中星星點點繪出一幅水墨畫:不起眼處,纖纖數枝,四圍嚴寒茫茫。暗香激發詩人靈感和思索,從視覺、嗅覺遙遙感到梅花披霜沖雪的生命力……大概因為此詩本身很短,我從未思索過它的內涵。朱琳的朗誦雖與我相隔時空,卻像梅花的暗香從遠方幽然飄來,點亮思考和回味的星星之火。
朗誦者的角色類似文學批評家。一些文壇遺珠,或如《梅花》一樣聽慣見慣的作品,經由朗誦會、朗誦者的發掘、發揚,在聽眾心裏重現光彩。為感染聽眾,朗誦者要體會作者的情意,並將之恰如其分傳達出來。這種傳達,可視為朗誦者對作品在揣摩、解讀基礎上的再創造。「黃河之水天上來」,「庭院深深深幾許」,朗誦的情感、語速、抑揚、肢體動作都不同。余光中先生曾開玩笑說,在一些朗誦會上,他詩中淡淡的鄉愁被朗誦成了「淒厲的鄉愁」。那就是解讀偏離原意了。
余氏讀詩、教詩,尤重朗誦。吟詩的方式,是他受父母、二舅和中學國文老師影響而獨創的「朗吟」:「抑揚頓挫,隨情轉腔,其調在『讀』與『唱』之間。」英美人士聽了,稱之為chanting。他也覺得天主教的Gregorian chant差強可擬,只是遠不及中國文人吟詩的抒情忘我。按英語to chant本義為依簡短的旋律祈禱或唱歌,近乎「唱」而不似「讀」。Gregorian chant是單聲部、無伴奏的傳統宗教音樂,旋律紓緩,談不上抑揚頓挫。朱自清先生在《論朗讀》中說古代的誦讀是有腔調的,而且有延長字音的部分;又引黃仲蘇一九三六年撰《朗誦法》釋「吟」:「吟哦之際,行腔使調,至為紓緩,其抑揚頓挫之間,極盡委婉旋繞之能事。」這頗似余光中所述「朗吟」。不過,到底是怎樣的吟法,好像又語焉不詳。觀其描述,倒是與日本「詩吟」略似。
詩吟,又稱吟詠、吟詩、朗詠,江戶後期開始普及於武士階層,至今流行。我是從歌手門脇陸男演唱的《上杉謙信》中第一次聽到詩吟的。整首歌曲旋律明朗,但第二、三節間插入了一段在「讀」與「唱」之間的什麼,抑揚迴旋,彷彿中國舊式戲劇中的念白;但又有簡單的旋律,字字曼吟,外加大量顫音,悲壯中蘊含鬼氣森森,聽得我寒毛倒豎。查找這段歌詞,是江戶學者賴山陽(一七八一─一八三二)所作漢詩《題不識庵擊機山圖》,寫日本戰國時期著名的雙雄決鬥場面:「鞭聲肅肅夜過河,曉見千兵擁大牙。遺恨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不識庵、機山,分別是上杉謙信(一五三○─一五七八)和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的法號。這首詩在日本相當有名,古裝劇中偶爾會聽到,也是詩吟的常見曲目。中國人大概覺得此詩很一般,但吟出來的效果為它加分不少。
日本詩吟,所吟包括中國古詩、日本人創作的漢詩、和歌、俳句和新體詩。漢文詩以日式訓讀吟出,漢字的發音和語序皆有改變。詩吟的成規,據日本吟劍詩舞振興會編輯的《吟道奧義抄》,包括掌握換氣法和只有五個基本音(簡譜記為3,4,6,7,1.)的旋律,以及在句尾和某些詞尾拉長尾音並加顫音等裝飾,所謂「極盡委婉旋繞之能事」。此外,吟一首詩的時間、吟者的衣着、舉止和精神氣概,都有較嚴格的要求。更重要的是通過學習詩歌的創作背景和作者生平來咀嚼詩意,將技巧化為自由發揮,尤其在顫音、強弱方面,入形而後脫形,如此方能欣賞到文學之美,為生活平添樂趣。
教授和欣賞文學,中國傳統的方法是大聲讀。朱自清引姚鼐《與陳碩士》:「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又引曾國藩給長子紀澤的家書,說儒家經典、詩詞和古文「非高聲朗讀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趣。」為什麼非朗讀吟詠不可?姚、曾都沒有說明。余光中則有比較詳細的解釋。他認為,詩的節奏、聲音可超越意義,直接訴諸聽覺、感染讀者,激起寒毛倒豎、目潤喉澀、猝然中箭感之類生理反應,有助真正理解一首詩。上世紀六十年代他在美國教中國詩,除了為學生準備原文的英語直譯和意譯外,必以「老派名士強調」朗吟原文,據說反響相當熱烈,比他千言萬語的解說更有助學生體驗到詩的意境。唐蘭先生在西南聯大時,某年開了一門「詞選」課。據汪曾祺回憶,「他講詞的方法是:不講。有時只是用無錫腔調念(實是吟唱)一遍:『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pass了。」創作和欣賞文學有極大的感性成分,「雙鬢隔香紅」雲雲,好在哪裏?非片言隻語能解明,也不是幾通文藝批評理論就能說清。非要條分縷析、說清道明,詩意大概也就全丟了。將文學作品朗誦、吟唱給聽眾,就是用感性傳達這種若有若無、不落言詮的美感。
還有一種朗誦是讀給自己聽,沒有聽眾。余光中的「朗吟」也是他自娛方式之一:「最盡興的,是狂吟起伏跌宕的古風如『棄我去者』……要神旺氣足,不得囁嚅吞吐。而每到慷慨激昂的高潮,真有一股豪情貫通今古,太過癮了。」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他的啟蒙老師在課上陶醉在朗讀中,把課堂和學生都忘了:「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呵~~。」不過,《梅花》一類淡雅平易的詩,《花間集》中的婉約詞,就不適合如此慷慨。聲不必高,微微可聞即可。羅素的作品,我翻動書頁之際,總會不由自主輕聲讀出來。因為他的文字太精緻,單用視覺不夠,還要加上聲音和聽覺才能還原出原作立體的、全方位的美,讀完總感到齒頰留香。除了這種「下意識」的朗讀,我有時還會刻意朗讀。在這個手指一劃過觸屏,上百字就成為過眼雲煙的時代,一目十行成了習慣。讀出聲來,刻意求慢,希望留下思考、感悟的餘地。
英語chant和enchant(使人心醉、入迷)都源於拉丁語cantare(唱)。吟唱及其感人心神的作用,或許體現在有關海妖Siren的希臘神話中:她們的天籟之聲令過往水手聽得走火入魔,船隻遂觸礁沉沒。朗讀、吟詩的方法很多,有的偏「唱」,有的近「讀」,益處則是相通的:藉由音色和節奏,使文學之美沁入心脾;通過長年學習、訓練,修煉並積澱堂堂正氣和儒雅之氣,如日本吟道精神「養其中和之德,救氣質之偏」。我聽朱琳朗誦《梅花》之後,覺得趣味良多,遂將它抄在短箋上寄給一位朋友。短短小詩,其實蘊含着無盡的言外之意。感謝朱琳的朗誦,我在成年後初次發現它的美:沒有色彩、嗅覺上的強烈刺激或心理上的催促,只是優雅安然,在一隅靜靜飄香,等有心人來神會。
‧吳捷,北京人。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華盛頓大學(西雅圖)博士。現為美國某大學終身教授。作品散見於《大公報》、《香港商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