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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孚新邨買樓記

時間:2017-06-25 03:15:44來源:大公網

  王 璞

  決定要在美孚新邨買樓,主要原因是香港的房子大都沒有陽台,而美孚新邨的房子大都有陽台。

  之前我住過的房子之中,唯有童年時北京遂安伯胡同那間樓房帶有一條走廊,面朝小院,勉強能算是陽台。那房子雖只一間,有了那條走廊,二十來平米的房子就顯得寬敞開闊得多了。而且這走廊說是兩家公用,因共用的那位鄰居住了兩間房,住客卻長年只有一位善解人意的老太太,她先生在外地工作,一個月難得回來住幾天。走廊就基本被人滿之患的我家獨佔了。天冷時我們把它當作瞭望台、儲物室,春暖花開時就在這裏擺上一張方桌幾張板櫈,變成我們的遊樂場,我們在這裏玩砸子、下跳棋、畫畫、剪紙、看天看雲,看樓下院子裏的風吹草動。到了夏天,陽台更變成我家的飯廳,享受着貴如油的絲絲涼風,粗茶淡飯也變得美味了。

  之後我住的房子跟陽台更是絕了緣。在內蒙古西尼氣林區小鎮,整個鎮子沒有一座樓房,所有的房子都是原木加泥巴搭建成的小平房,那些房子像是想要抱團取暖似的,都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一團團,一排排。開門所見,都是別人家用柴火柈子碼成的院牆,東倒西歪,搖搖欲墜。上世紀七十年代看電影《智取威虎山》,我懷疑裏面的那個夾皮溝是在西尼氣取的景,那種林海雪原的荒漠,那從泥巴小屋裏掙扎而出的斷續炊煙,讓我想起我家那永遠燒不暖的火炕。

  六七十年代在長沙,我們住的是一座兩層小樓,可是哪有陽台呀。四家人共住的二樓上,只有一條兩個人迎面碰上都必須側身禮讓的公用走廊。年久失修的樓板,再小再輕的人走在上面都經不住,一顫一顫地咿呀作響。大人們總是提醒我們孩子輕點輕點,令本來就提心吊膽的我們,更加提心吊膽,生怕這危乎其危的走廊就在自己腳下分崩離析。不過那條走廊真正讓我們害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它的起點就在我家窗下,是樓上居民和訪客們的必由之路。在那個人人都可能是「朝陽群眾」的年代,那面窗戶不僅失去了採光通風透氣功能,反而變成我們提心吊膽的根源。我媽把那面窗戶用紙糊得嚴嚴實實,還掛上一條深色窗簾,只要我們開始說話,我媽第一個動作就是看看窗外有沒有人影,窗簾拉沒拉上。就算是拉上了,我們說話時還是面對着窗戶,以便看到人影就趕緊閉嘴。當然我家還有另外一面窗戶。不過那窗子對着的是一間飲食店的廚房,冬天還好,到了夏天,就算把窗戶關得緊緊的,仍然感覺我家變成了飲食店廚房超級大蒸籠的一部分,而我們被困籠中,正在窒息中慢慢死去。

  八十年代初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時,社裏倒是給我分了一套宿舍房子,位於那棟樓房的最高層,兩室一廳,帶陽台。然而我幾乎沒有到那陽台上觀風賞景的記憶,就連到上面曬衣服什麼的也是匆匆忙忙目不斜視。初為人母,忙得要命自然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心理上的。只有初中學歷的我,到出版社是作為「自學成才青年」被破格錄用。據說佔用了社裏家屬的招工名額而引起相關人士的不滿,現在竟然還給分配了房子,更是引得議論紛紛。我們編輯部一位同事乾脆直接對我說:她工齡比我長資歷也比我深,我分到房子她沒有分到只是因為某某領導喜歡我。二十多年後、我才在另外一位同事點破下領會到這話的弦外之音,當時卻只是遲鈍地說着「也許你比我晚來了一點」之類的話倉皇招架,心裏真的感覺自己是佔到了不該佔的便宜。這就可以想見我住在那套房子裏的心情了。明明是站在自家的陽台上,也總是心中惶恐:不要被鄰居同事們看到了,以為我得意忘形哦。

  移居香港以後,一開始租房住時我便想,一定要租一間帶陽台的房子,可以無憂無慮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面看風景。但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奇怪現象:香港的房子大都是不帶陽台的。我拜訪過的家庭,只有父親的老友宋伯伯家的房子有陽台。那房子位於太子道高尚住宅區,四房兩廳,一千八百多呎。然而那陽台嚴格地說不能算陽台了。因其四面都用玻璃封住,裏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盆栽,從那些盆栽的縫隙裏望出去,連天空都被林立櫛比的大廈切割得支離破碎了。

  建造於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美孚新邨卻是一個例外。那時候香港經濟剛剛開始起飛,我想設計者們大概有心將它建造為應時崛起的中產階級聚集區吧,各方面的設計都迎合中產階級心理。美孚新邨住宅單元的面積,最小也有七百多,大多數的房子都帶陽台。整個屋村更被四通八達的空中平台連為一體,上面建造了空中花園,小橋流水樓台亭閣這些花園的必要元素,一樣不缺。

  我第一次來美孚新邨是九十年代初,那時,十歲的兒子剛到香港。一天,剛結交的文友羅絲打電話來,我跟她談起香港的公園太少,周末只好帶兒子老往維多利亞公園跑的事,她便道:「這個周末到我家來玩吧!我女兒跟你兒子差不多大,我們屋村有兩個公園呢!雖然小,但都有兒童遊樂場。」

  羅絲家就在美孚新邨。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她當時買下的那層樓在美孚新邨裏並不算大,八百多呎,三房兩廳,不過,卻帶有一個陽台,雖然只是個不到兩平米的內陽台,但總歸是陽台。羅絲在上面放了洗衣機,陽台內外都布有曬衣架,「是我們的洗衣房兼曬衣台。」羅絲不無自豪地介紹道,「你看,曬衣多麼方便,不管天晴下雨都可以洗衣服。」

  看到我對那陽台的驚艷表情,羅絲道:「其實這是美孚新邨最小的陽台,過千呎的大單元除了內陽台之外還有外陽台,那才是真正的陽台呢。」

  那天羅絲領我們作了一次美孚新邨半日遊,逛了永安百貨、兩大購物商場、吉利徑步行街、可與沙田交通樞紐媲美的巴士中心、圖書館、紅橋空中花園,以及有好幾個海鮮檔的街市,這些當然都是必遊景點,令我不時發出羨嘆之聲。不過,最打動我的,最令我心馳神向的,還是那些大陽台。

  果如羅絲所言,美孚新邨的大房子大都有大陽台。而且一般都對着花園或開闊地。尤其是最南面、朝向嶺南公園的那一溜房子,是美孚新邨的豪宅區,面積至少有一千八百呎,都有兩個陽台,其中一個是特大陽台。

  我跟着羅絲在那溜房子下面幽靜的步行徑上漫步着,目光一直盯牢了那些美麗大陽台。一眼望過去,每個陽台都像剛被雨水沖刷過似的乾淨明麗,很多陽台還歐美風地裝飾着園藝盆栽,把那條小徑打扮得花團錦簇,綠意盎然。正當午後,大多陽台上渺無人影。只有一個擺放了一張長條餐桌的陽台上,有幾名菲傭正忙忙碌碌地收拾着燒烤爐遮陽傘什麼的。顯然,那裏剛剛舉行過一場露天燒烤會。

  所以我後來決定買樓,美孚新邨成了我的不二選擇。

  那是上個世紀最末一年,香港遭到金融風暴襲擊,樓價被腰斬。美孚新邨原本六百多萬的千呎大屋,跌到只有三百多萬。三年前我剛拿到房貼時,已經租住到美孚的一套千呎大屋裏。起先住的那套房子是帶陽台的,可惜只住了一年房東就要收樓自住。後來租的那套房子也有一千多呢,卻只帶一個內陽台了。因為已經住過了那座帶大陽台的靚樓,住在這套房子裏就有點走下坡路的感覺了。

  金融風暴中,政府為了支撐樓市,鼓勵買樓,出台了種種新政策。體現在我們大學,就是將原先無限年期的房屋補貼限制為十年。這樣,租樓人士十年後便會發現自己要從自己口袋裏掏錢付租金。我便想,不如趁機做一回業主,擁有自己的一套陽台房。

  以我的財力和房貼計算,最多只能買一千二百呎左右的房子。可是看了許多間都沒有合意的,地產小姐就跟我說:「不如去看看一千八百呎的大屋吧。我手裏正好有個急售樓,各方面都符合你的條件,價錢嘛,當然比你心目中的價位要貴少少。但是,唉,價錢總是可以商量的,先去看看再說嘛。」

  她姓陳,年紀四十上下,我在接觸的好幾位地產經紀中挑中了她,是因為她穩重沉着、不卑不亢的態度。不像其他地產經紀似的一副急功近利的商場笑容,上來就舞動如簧之舌,必欲讓你趕緊下訂而後快;陳小姐則比較沉着淡定,只在我們對所看房子有了比較明確的態度時,才適時地表示她的意見,也只是三言兩語,言簡意賅。

  我一下子就看中了她領我看的那套大屋,一千八百呎,四房兩廳,三個洗手間,廚房大得可以放下一張兼作餐枱的操作島,還留有寬敞的空間,可容二三人在其間走動。主人房帶有一個超級大衣櫥,可以走進去掛衣服。而衣櫥的門是一整面穿衣鏡,視覺上將這間本來就超大的主人房又擴張了許多。

  整套房子的裝修都是這樣大氣簡約的風格,卻又不失典雅浪漫。客廳裏有個歐式壁爐,讓我浮想聯翩,想起了只在小說和電影中看到的歐陸古老莊園。

  不過,最令我流連忘返的,最讓我動心的,還是那個大陽台。

  陽台的面積足有二十平方。比我當時住的那套房的書房還要大。上面擺了張藤製休閒桌,旁邊是兩張與之配套的休閒躺椅,靠背的角度是可調的。兩邊角落裏各放着一個巨無霸瓷花盆,一個栽着棕櫚樹,一個栽着美人蕉,綠意盎然的枝葉散發出的那種氣味,使我想起椰林和大海。

  我來看這間屋時,是下定了「不管這房子怎麼好也不會買」的決心的。但把這房子參觀過了一遍之後,卻忍不住問陳小姐了:「業主開價多少?」

  「六百一十萬。」她說。臉上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淺笑。

  當時我正坐在陽台上的一張躺椅上。天吶,這種弧度,簡直就像是為我私人定製的,把我整個身軀完美地包裹在那柔軟的軟皮椅墊上。而眼前所見,只有天空和草地,藍的天,綠的地,幾朵淡淡的雲彩也像其同謀,不失時機地從遠方的山影後飄了過來。我開始在心中飛速計算自已的支付能力。

  將支出計算到最小:去街市只撲特價菜,除非有人請客決不在外面吃飯。將收入計算到最大:每年加一次工資和房貼,每天多寫兩千字,加寫兩個專欄,連那個神鬼連載小說專欄也拿下來;另外,趕緊設法改善與上司同事的關係,要熱心參加學校系裏所有的飯局,要多寫論文,多參加研討會……那樣的話,也許、應當、大概,是可以應付這套房子的按揭吧?這樣思慮着,我將身子更其深重地埋到椅子裏,向陳小姐發出詢問:「有沒有議價空間呢?」

  「議價空間?只怕不是很大哦。」陳小姐慢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這層樓九七年最高位時市值多少?一千兩百多、將近一千三百萬哦!就算是現在這種低迷市道,業主先前的開價也是六百五十萬。前天他跑來說急着要移民,才降到了現在這個價位。房子你現在看到了,沒有一點裝修的同等房子都至少六百三十萬。」

  「那你幫我算一算。」我對陳小姐道,「如果首付三成、做十年按揭的話,每個月我要供多少錢?」

  她拿出計算機飛快地三按兩按,便以一種驚喜的聲音向我報告了:

  「五萬六千塊錢有得找——只要五萬五千……」

  大概見我的臉色並沒有歡天喜地跡象,又道:「這是照十年按揭計算的。其實你完全可以作十五年按揭的啦!你這麼年輕,頂多只有四十歲吧?又是大學教授,六十五歲才退休吧?作二十年按揭都可以的啦。那樣的話,月供三萬差不多了,要不要我給你再算一算?」

  「也好。」我裝作完全沒被她的恭維所動,淡然道,「你就幫我再算一算。」

  「十五年按揭還是二十年按揭?」

  「十五年。」

  又是一陣計算器的吧吧嗒嗒,數字很快就報出來了。我記不得那個確切數字了,三萬多接近四萬元左右吧。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她隨後說的那句話:

  「趁年輕你再辛苦十五年,之後就可以在這麼一座靚樓裏安度晚年啦。」

  我愣怔着緩緩從躺椅上站起身來,走到欄杆旁。我兩手撐着欄杆望向前方。前方是一片藍天、草地、和遠山,在地產廣告上被讚為「無敵靚景」的那般景致。一陣冷風吹來,我感覺出了幾分涼意,發燒的頭腦也便冷靜下來。

  再辛苦十五年⁈十五年之後我多少歲了?老冉冉其將至矣。而且整整十五年都要像現在這樣,做着自己不喜歡做的工作,寫着自己不想寫的文章,應酬着自己不喜歡甚至厭惡的人事嗎?如此這般勞力勞心地過着生活,我能堅持到住靚樓安度晚年的那一天嗎?就算我堅持到了那一天,我的生命也只剩下殘骸餘燼,再沒腦力和體力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夠苟延殘喘度餘生了。那樣的話,就算住到這麼一座帶陽台的美麗大屋裏,又有什麼意思呢?畢竟,對我來說,生命中有比帶陽台的美麗大屋更重要的東西。

  我最終買到的是一套只帶一個小小內陽台的房子,雖然裝修也不錯,但畢竟看不到「無敵靚景」,也沒有超級大廚房入室衣櫥。五年之後我辭職回內地讀書寫作時,把它也給賣掉了。賣掉的價位跟當初的買價差不多。

  不久前,我去過一次美孚新邨。在一間地產店,我不由得佇步看看門店上那一片地產廣告,嘩,真的如朋友們告訴我的:一千八百呎大屋已經是兩千萬左右的價位了,而與我賣掉的那層樓相若的房子,價位也接近千萬。

  一位地產小姐走出來招呼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抬頭一看,心下不由得一驚:這不是陳小姐嗎?定神細看,才安下心來,只是個身形與陳小姐相近的女子而已,臉型比陳小姐要尖瘦一點,眼睛也小一點。再說,陳小姐要真是出現在我眼前,肯定不會這麼年輕啦,畢竟,十多年的歲月過去了。

  我逃也似地趕緊走了。要真是碰到陳小姐,該怎麼跟她對話呢?「當初你要是聽我的勸就好了。」「當初我都說了豪宅一定升值得快。」一定會是這樣的一些話。她當然絕對不會想到,正是她的那一句勸導之辭讓我下定打退堂鼓的決心。我究竟應當感謝她還是怪罪她呢?一念之差,我與那套大房子或是發財的大好機會擦身而過。可現在,我雖只能鄉居野蔬省儉度日,卻總算得以遠離塵囂讀書寫作,過上了自己想過的生活。兩相權衡,孰得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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