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位於天橋下、公園後小巷的一家小餐廳，洪老闆坐在收銀的小櫃枱後，等待着那枴杖觸地的清脆聲音，儘管成為絕響已經一個月了，可是他還是不太相信。
以往，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五點，阿星會在小香、老陳老兩口的陪同下準時來到他們的餐廳吃晚餐。
在忙碌着的洪太太此時也從廚房走出來，在圍裙抹抹手，回頭看看牆上的時鐘，已經快六點了，不見小香夫婦和阿星她們來。洪太太禁不住走出門口，望着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那裏靜靜的，久久沒有人影。洪老闆走到門口，對她說，我總是聽到「篤篤篤、篤篤篤」，應該是幻聽吧？
三個多月前的某天，小香說：老公，我們今天再去看阿星吧。
正在緊張敲鍵的老陳抬頭望望小香，萬分驚異，不是上個禮拜剛剛到醫院探望過她嗎？疑惑中，小香又說了，你到尖沙咀那家印尼餐廳，買最好最貴的「龍登十五夜」，阿星好想吃這一家的。我們十二點出發，到療養大樓那裏，也要過一點了。好的，老陳想到阿星病了兩年，身體越來越瘦，霍地站起來，迅速走出家門。在爭分奪秒地書寫長篇小說的日子裏，雖然思維經常被妻子這突如其來的探望計劃打斷，他也毫無怨言。小香說，阿星情況越來越不好，她要什麼我們都要盡量滿足她……是的，如果不是對生的熱烈渴望，她哪裏會像常人一樣？他們從泰國、印尼回來，帶個特色手袋什麼的，小香送她一個，她照收不拒，臉上常常露出非常歡喜的純真笑容。
此刻，小香、老陳夫婦樂滋滋坐在療養大樓接待室的大枱邊，坐在一側，靜靜看着阿星津津有味的吃相。阿星吃到一半，讓小香用手機給她拍兩張相，一張，她單獨在吃，另一張，三人合照。她請小香傳給她上班的女兒看，並囑咐：告訴她，我把「龍登十五夜」吃完了！
那以後，每周星期二和星期五，小香夫婦都會約阿星來醫院附近、公園後、天橋下的洪老闆開的小小餐廳吃晚餐，準時五點左右到。
每次，寂靜的小巷，都會傳來阿星手掛枴杖觸及路面的「篤篤篤、篤篤篤」的清脆而富有節奏的聲音……風雨無阻。
這一家小巷餐廳也有「龍登十五夜」，價格便宜了一半。阿星喜歡吃「龍登十五夜」這印尼著名的特色雜錦菜餚飯，總是喜歡叫這一款。它以鮮美的摻入辣椒等調料的椰汁為醬，有雞蛋、雞腿、飯團、佛手瓜、豆餅、豆腐等……阿星來時，邊吃邊工作，她手機和iPad齊備，又點擊字母寫文章，又上網，洪先生以前在很多公益場合看過她滿場採訪的影蹤，看到她熱心地寫報道、朗誦表演和做司儀，知道她有病，但不知道病得如何，總之萬分佩服她，生病了還堅持工作。
真羨慕你，你比我們大好幾歲，什麼都會！洪老闆和老闆娘不約而同道。
阿星聽了，一時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難⁈我來教你們。
從此，每次吃完飯，阿星就用半小時的時間熱心地教他倆上網和打字。有次，還把餐廳牆壁上貼滿的那些寫得歪歪斜斜的菜單用電腦列印出來張貼。
乘阿星上洗手間，洪老闆問小香，阿星的病怎麼樣？
小香反問，你看怎樣？她什麼都還感興趣，求生意志那麼強，她哪裏像病人？
那樣啊？她那麼喜歡「龍登十五夜」，病了還繼續為大眾做事，我就免了她那一份飯錢。小香點點頭，表示欣賞。
洪老闆問，我好不好對她說？
小香說，我看不好說，一是擔心一說了，她不好意思再來吃。我們來這裏，都是我買單，她如果與我搶，我自有辦法搞掂她。
一直吃到第十六餐，兩個月過去了。小香和老陳在到神仙島旅遊前夕，又約阿星到小餐廳吃晚餐，在途中，小香覺得再瞞下去不好了。
小香對阿星說，我們兩個月來到小餐廳吃，洪老闆都不算你那一份。
啊！洪老闆、老闆娘，我都不知道，謝謝你們啊！到了小巷餐廳，阿星對老闆娘說，從今天起也要算我這一份了。
洪老闆只是笑笑，阿星始終拗不過他的好意，即使阿星硬要付，也還要過小香老陳夫婦這一關。
兩個月過去了，再也不見小香夫婦陪同阿星來。洪老闆和老闆娘在第三個月，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五點都在等着枴杖接觸地面的「篤篤篤、篤篤篤」的聲音。他們多麼希望還有機會為阿星繼續提供免費晚餐，鼓勵她和疾病頑強鬥下去。
第四個月的最末一個星期五下午五點鐘光景，有兩個人走進小巷餐廳，打個照面，竟然是小香和她的丈夫。
洪老闆問，這麼久沒來？
我們出遊，剛回來沒多久。
阿星呢？
去世一個多月了，我們也沒來得及參加她的告別儀式。小香說着從手提袋取出一本紀念小冊子遞給洪老闆。洪老闆「啊」一聲，老闆娘聽到也從廚房衝出來。
小香說，阿星兩年前得癌症，發現時已經太晚，但她求生意志很強，實際上已經多活了兩年多，她的目標是至少多活十年，可是情況惡化……
我這兒可以永遠為她提供免費晚餐啊。洪老闆念念有詞。
我還不是？只要她喜歡，只要她能多活着，我們可以無數次探望她、請她「龍登十五夜」。你知道嗎？來你們餐廳吃飯，她的病已經進入晚期，可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
洪老闆打開小冊子，看到了首頁滿臉微笑的阿星半身照，彷彿又聽到小巷盡頭響起了如今已經成為絕響的「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東瑞，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出版人。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小站》、《轉角照相館》等一百三十五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