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有許多事情值得回憶,也有許多遺憾留在心裏。
一九八二年,我們讀初中二年級,學校是離家十里的紅星公社中學。那年春天,學校組織大家去峨眉山春遊。峨眉山是世界名山,做夢都想去看看,可家在農村,姊妹又多,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每年靠在生產隊掙工分吃飯,為讓自己上學,妹妹小學畢業就回家參加生產勞動了。去春遊,費用從哪裏來呢?為此我在作業本上寫了首表達自己願望的小詩:「久聞峨眉仙山名,只恨腰包無兩銀,留得書生卑世在,必到峨眉遊仙景。」這首小詩後來被好多位同學傳誦。願望歸願望,春遊肯定是去不成了。但小孩子生性貪玩,又不想失去這個玩耍的機會,於是和同學周忠良、周道清一商量,決定瞞着家裏,進城去玩。
我們同學三人是一個村子的夥伴,小學、初中都同一個班,初中二年級第一學期上半期,我和周忠良還同坐一張課桌。周忠良的外婆家在我們生產隊,他的父親是村裏的會計,看過《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封神演義》,嘴裏能講好多故事。那天春陽高照,天氣很好,我們挎着書包,裝着去上學的樣子,來到離學校二里的縣城。小孩子看什麼都稀奇,吃的、穿的、玩的無不吸引眼球,但兜裏無錢,也只有看看而已。後來周忠良提議,回家太早會露出馬腳,大家去茶館喝茶。這個提議得到一致響應,於是大家向文化茶園走去。
文化茶園位於文化路,是洪雅縣文化館開辦的「以文補文」茶館,在中山堂燈光球場斜對面,在文化館與新華書店之間,與文化館辦公大樓一牆之隔。順着新華書店那邊有一排通暢的屋子,屋子裏放着錄像,那部二十一吋的彩色電視機是全縣所有企事業單位的唯一。一些民間藝人在茶館裏講評書、打金錢板、川劇座唱,也有茶客在那裏打「亂戳」和「二七十」。挨着文化館這邊是一塊露天壩,壩子不大也不小,裏面放着許多小方桌、木板櫈和竹椅子,壩子邊放着幾個蜂窩煤爐子,爐子裏紅彤彤的蜂窩煤烤得上面的水壺吱吱響動並冒出蒸汽,裊裊蒸汽繞着圓圓的圈子慢慢飄向空中。茶館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服務員手裏提着水壺,嘴裏應着「來了,來了」來回穿梭,不停地給客人泡茶添水。
我們在露天壩裏靠牆壁的一張小方桌前坐下,要了三杯茶。茶水五分錢一杯,周忠良主動支付,因為他不久前在上學的路上撿到了十元錢,是我們幾個同學中的富翁。平時吃串串腸,買油條,嗑瓜子什麼的都是他主動付的錢。記得有次我向他借了二分錢買橡皮擦,還他時他堅決不要,我堅決要還,他一氣之下捏着那枚二分硬幣往遠處使勁一拋,硬幣在空中瀟灑地劃道弧線,「叮噹」一聲不知掉到了什麼地方,讓我惋惜了很久。這次春遊他本來是有錢去的,但父母既然沒給錢,去了就露餡。茶館的茶葉又粗又長,是用蓋碗泡的,我們學着大人的樣子左手提起茶杯蓋子,右手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一口又放下。嘴裏的茶水有點苦,不好吞,不如外面小攤上一分錢一杯的甜水(糖精水)好喝,但賣甜水的小攤販沒有櫈子,即使有也不會讓你長久地坐着。抿了一口茶,我們放下茶杯後就開始吹牛。吹哪個老師的課上得好,哪位老師的課上得差,哪位同學的成績不錯,哪位同學愛打架。唯獨不吹班上哪位女同學漂亮,不吹將來有多大的理想。因為我們有自知之明,班上漂亮的女同學不是我們這些農村娃娃可以去追的,大學校園也不是我們這些農村娃娃能夠去上的。那時候我們的村裏還沒有出過吃皇糧的學生,家裏能供我們讀完初中就不錯了,讀完初中後我們就得回生產隊參加勞動。只是多讀點書,多認點字,回去參加勞動時,別讓生產隊的記分員記工分時把自己給蒙了。
聊了一陣天,想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這時候看到旁邊一桌下象棋的客人走了,我們去把象棋拿來,開始下象棋。象棋我雖認識,但不熟練,我只會下「鬥獸棋」和「軍棋」,於是就由周忠良和周道清對弈。看着他們「拱兵」、「殺車」、「馬踩斜角」、「象飛田」、「炮打翻山」、「坐士」、「將軍」地殺得天昏地暗,我也不知不覺地捲了進去,班門弄斧地給周忠良指揮起來。然而,就在我舉起右手,要給他指揮該「踩馬」還是「攻兵」時,忽聽「恍噹」一聲,一隻茶杯掉到腳下的水泥地上,摔成了碎片。
我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禍事嚇呆了,我以為是我舉起的右手撞到了茶杯,周忠良以為是他拿棋子時碰倒茶杯,周道清也茫茫然不知所措。但我們沒有彼此推卸責任,只是呆呆地發愣,不知道這禍事將給我們帶來什麼後果。我們想主動向服務員認錯,但怕漂亮的茶杯太貴,我們賠償不起。我們想承諾以後掙了錢慢慢來賠,但又怕服務員不答應,這樣還暴露了我們逃學的事情……就在束手無策之際,後面一位皮膚白皙、面龐英俊的小伙子來到茶桌邊,彎腰將摔碎的瓷片一一撿起。我們以為他要去告發,他卻將瓷片扔到了燃燒過的蜂窩煤渣裏,和顏悅色地說「沒事,沒事」,指導我們繼續下棋。下完這一局,我們趕緊挎起書包,悄悄離去,連聲「謝謝」也沒來得及向小伙子道一句。
一場童年的禍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也留下了許多遺憾在我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