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快要活到九斤老太的歲數了,看着正在熱播的一些電視連續「歷史」劇,我心裏就頓生九斤老太式的感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這都什麼東東呀!這什麼雍正乾隆甄嬛如懿之類,就是現今人們眼中的偶像嗎?我們那時候……」
我們那時候的偶像是堯、舜、禹、岳飛、文天祥,或者至少也是王昭君、李香君這般的人物,天生麗質不是用以爭寵邀憐,是因其品格氣節而青史留名。
於是想起柳如是。
大約十多年前我收藏了一幅柳如是的畫。有朋自遠方來,就每每把它拿出來顯擺顯擺,然而往往並未得到預期的反響。事實上,不知其何許人也者不乏其人;而那名剛才還對乾隆之豐功偉績如數家珍的朋友,看着畫卻一臉淡漠,道:「哦,那個江南名妓對吧?怎麼她還畫畫兒?」
「她一代才女呀!要不怎麼連她的名士丈夫錢牧齋都服了她。你看這畫上還有牧齋老人的題詩。陳寅恪還為她寫了部巨著《柳如是別傳》,陳寅恪你總知道吧?」
「知道。我還正納悶呢,他一個大學者,放着這麼多英雄豪傑不寫,幹嘛為個妓女花這大功夫。」
一時我竟無語。然而轉念一想,卻也釋然。
想起了當初拍下這幅畫的經歷。
先是,我因寫了一本《項美麗在上海》而結識書中主人公之─││邵洵美的女公子邵陽夫婦。一日閒談中講起:邵洵美生前最欣賞柳如是,認為中國四大名妓中她才真的是風華絕代之人。我不僅認同他的觀點,而且猶有過之。在我眼裏,柳如是的才華氣節,豈是蘇小小李師師陳圓圓之流可以比得的。蘇小小就不說了,其人存在與否都是個疑問,另外那二位的聲名則多多少少沾了她們帝王將相情人的光。柳如是就不同了。她不僅有詩集傳世,足證其文名不虛,而且她嫁的雖是一代大儒,卻並未因丈夫而增光,丈夫反而因她而添色。我最欣賞的是她忠於自己、為心中理想奮爭到底的務實精神。當時她勸錢謙益自裁殉明未遂、自己投江又被救起,她不是就此罷休斯人獨憔悴,而是收拾起精神,拉錢一道參加鄭成功反清復明活動,傾盡家財資助義軍,並以自家為聯絡點,為義軍通風報信。義軍起事前夕,還親赴舟山慰勞。最後事業家庭都成流水落花,便毅然決然以一尺白綾了卻殘生。何等的貞烈!
誰知他們夫婦聽我如此這般的一番議論,竟點頭笑道:「那真是有緣了!父親當時收藏的一幅柳如是小畫竟逃過文革之劫留下來了,可以給你看看。」
於是相約下次來滬時到他家賞畫。不料沒過多久卻接到他們電話,說是因籌款換房,要將那畫拿去拍賣,要我趕緊去看,不然就可能永遠看不到了。可我趕到上海時,那幅畫已經到了拍賣行的拍品展廳。我一向對書畫一竅不通,亦從未有收藏之癖,可是站在柳如是這幅名之為《天香濃浸》的立軸前,卻「一見鍾情」,挪不動腳步了。衝動之下,竟將畫拍下,藏為己有了。
誰知犬子見畫亦喜,還對畫幅上那首錢謙益題詩作了一番考證,證出此詩並非錢所作,而出之於明人童冀筆下。原名為:《題「宋徽宗石榴高宗書韓昌黎」詩》,亦即宋徽宗的畫,題上了韓文公的詩,然後被童冀看到而有感,另題了一首。不過這是題外話了,這裏且略過,還是回到本文開頭的話題:誰識風流高格調?
話說當時,跟我一道去看畫的朋友,即場見有光緒帝老師翁同龢的字幅,便信手拍下。十二年後的今天,那幅字已漲了二十多倍。而這幅柳如是畫,卻只漲了一倍不到,從通脹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是貶值了。你道為何?皆因翁同龢之名隨一部熱播的電視連續劇而大振,而柳如是則至今未入那些胡編濫造的流行影視之殼。於我輩收藏者是不幸,於風華絕代的奇女子柳如是,則大幸矣!
‧王璞,香港著名女作家,著有《女人的故事》、《嘉年華會》、《送父親回故鄉》、《項美麗在上海》、《我爸爸是好人》、《貓部落》、《紅房子灰房子》等小說集。